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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下册》(25)

朱明皇族百年恩怨五代宁王积恨难平

宁王宸濠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以一隅之力,仅以小半个江西微薄的人力财力,就敢揭旗造反?他的身份不过是疏远宗室,但却妄图僭夺皇位?

其实,宸濠之变绝非偶然,既有百年前的远因,又有腾涌于前的近事。朱明家族内部因为争夺皇位,长达百年诡谲难测的斗争,其残狠惨烈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民间宗族的伦常巨变。

宸濠是老宁王朱权的五世孙。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个儿子。在洪武诸子中,他最为骁勇,是著名的“塞王”,被封藩在汉蒙边境重镇的大宁,不但直接统率着“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边防大军,而且拥有指挥朵颜三卫骑兵的权力。在防御元朝残敌南侵战役中,他屡建奇功,与燕王朱棣齐名,被称为两大塞王,有人称誉“燕王善谋,宁王善战”。当朱棣兴兵“靖难”,和建文皇帝朱允炆决一死战,胜负未定之时,朱权的向背,关系大局成败。

原来朱元璋封自己诸子为亲王,授以重兵,让他们驻戍边防要地,一方面是为了防御元朝复辟,另一方面是只有将军权交给亲生儿子才放心,因为都是朱氏皇族手足,自然会敦睦亲谊,互爱互敬,万一朝中发生变故,亲王们就可以联兵平乱,“屏藩中央”,拱卫朝廷。但事实证明,他的构想一厢情愿,大错特错。他原来册立了长子朱标做皇太子,如果能够顺利继统,封藩边塞拥有兵权的各位王爷都是皇弟,似乎还能维持皇家伦常和君臣大节。但朱标早年崩殂,朱元璋决定由朱标的儿子皇太孙允炆顺序继位,就是后来的建文皇帝。这一来,君临天下的朱允炆不过是各位塞王的侄子,是晚辈。不少塞王又都身经百战,性格桀骜不驯,不肯受管束,更有人藐视这个侄子无能而幸登帝位,有意取而代之。另一方面建文皇帝也疑惧拥兵自重的叔父们会心怀不轨,深怕养痈为患,有意推行“削藩”政策,于是,皇权和王权的矛盾潜滋暗长,迅速发展成正面冲突。

朱允炆刚上台,就听从身边亲信人物——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院侍讲方孝孺等人的建议,将周王朱橚、齐王朱榑、岷王朱楩、代王朱桂等四人革爵,废为庶人,又迫使湘王朱柏自焚而死。最终打算要用合适的借口锄灭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因为这两个藩王对皇权的威胁最大。只是因其兵力强大,投鼠忌器,一时未敢动手。

两王之间,又以燕王朱棣首当其冲,成为首先要剪除的对象。建文多次派遣得力人员,到朱棣藩封所在的北平担任军政要职,“察燕阴事”,以便严密监控。之后,又逮捕了燕王府的旗校官吏,下诏指斥朱棣不安本分,为彻底削灭做准备。朱棣洞知其意,一方面“佯狂称疾”以麻痹对方;另一方面则积极部署,尽杀建文派来的文武官吏,举兵造反,自称“靖难”,号称“清君侧”,实际要颠覆建文的帝位。建文也调兵遣将进行镇压,两方展开了长达三年的大战。

两军对峙之际,拥有强大军力的宁王朱权便受到极大重视,双方都要对他进行拉拢和防范。建文最惧宁燕合力,一再派使笼络,又诏令他出兵合攻朱棣,而朱权意图先坐观成败,然后再定去取。朱棣却心怀鬼胎,绝不肯让朱权坐山观虎斗,更怕他到关键之时,出兵给自己致命一击,于是便施诡计,亲自出面串演了一场政治阴谋,用欺骗手段挟持了朱权,掳押了他全家,兼并了这个弟弟的兵力。

早在发动靖难战争之初,朱棣就有这方面的预谋。他对亲信人等说:“我多次巡视塞上,深知宁王的军队最为彪悍,最有战斗力。如果他投效朝廷,就是如虎添翼,为患必不浅。为今之计,只有夺取大宁,控制住宁王,取其边骑助战,才能稳操胜券。”

建文元年六月,朱棣本人突然间道来到大宁,装成兵败狼狈之状,谎称兵败求救。朱权念及手足之情,允准朱棣单骑入城,朱棣哭诉朝廷对自己的猜忌和陷害,是不得已才起兵,引起朱权的同感,欣然留住,盛情款待,完全放松了戒备。想不到,在此期间,朱棣已派遣了精锐部队埋伏在城外,谍作人员亦悄悄潜入城内,分别串联和收买了朱权的三卫统领和王府官佐。等到时机成熟,朱棣便说告辞,朱权懵然不知,设宴饯行,亲送出城。未料正在揖别之际,燕王伏兵突起,强行挟持朱权。朱权惊呼护卫,岂知大宁部队已叛归燕王。朱权以及妃妾世子等人顿成俘虏,被押解到燕藩的首邑北平软禁。

朱棣接统了大宁的兵力,又将朱权严密监禁,但又过来面见,一再痛哭流涕,极言是为时势所迫,不得已用计夺权,并非辜恩背义,务请弟弟顾全大局,不予计较。他又对天设誓,表示绝不会忘记借助之恩,更不会改易宁王的地位和封号,许诺一等靖难胜利,就要晋封朱权为一字并肩王,中分天下。朱棣这样惺惺作态,软硬兼施,为的是继续牢固控制朱权,好胁诱他出面收编所属分布在边陲的军队,也防止发生护权反水的意外。朱权心知肚明,这位哥哥无非是为了进一步剪除自己羽翼,彻底吞并自己实力,十足恣肆暴戾,心狠手辣,而又言行相诡,两面三刀,哪里还有一星点手足之情。但本人已陷囚笼,只好违心敷衍。

及至“靖难”胜利,朱棣登上了皇帝宝座,根本不再提什么晋封一字并肩王、中分天下的诺言了。朱权识相,不敢请求重回大宁,只是恳请改为封藩南方。开始时,他还幻想能够分到富丽的苏州,但永乐皇帝朱棣随即批示:“苏州属于南京留都,是京畿之地,不得封藩。”朱权又请求改为杭州,朱棣又断然答复:“钱塘非藩王克享之地,亦不宜封藩。”最后,下旨将他改封到江西南昌。当时的南昌是比较贫瘠的地区,既无充足兵源,又缺乏充裕物力,朱权人地生疏,无虞他有反侧之心。这样的安排,永乐是放心了,但朱权却实在揪心。

不仅如此,朱权在南昌的日子也并未安宁,一直受到严密监视。鼓破任人捶,有人善观风色,一再弹劾他有巫蛊诽谤之事,永乐为此派人核查对质,虽未落实,却严词警告,勒令必须谨守藩王恭顺朝廷之道,若有逾越规矩法度,必按家法国法惩治。永乐去世后,相继嗣位的洪熙、宣德和正统三个皇帝,也不止一次借端对他诘责。地方官观风,为了迎合皇帝,也经常来找碴儿以示恭顺朝廷。当年扬威塞上、叱咤风云的大塞王朱权,身历四帝,活到九十多岁,却长期蒙受自己侄儿、侄孙、侄曾孙皇帝的欺侮羞辱,但格于皇法,无力抗争,真个是虎落平川,凤凰脱翅,只好致力韬晦以求自保。他晚年构建了一间静室,鼓琴读书于其间,极力表示已无心世事,但胸臆间却是抑郁愤激,恫痛难已。

朱权去世前一日,妃妾子孙们环跪榻前,朱权蹙眉闭目,迟迟不语。老王妃田氏和他共患难七十余年,了解他的心事,知道他怕再惹祸,便贴近额前轻声询问:“王爷是不是有话要对妾身独自说呢?”

朱权睁开眼睛,点点头。

众儿孙退出,田妃移坐床边,先给朱权擦汗和整理衣襟,看到老王爷病危,痛骨支离的样子,不觉悲从中来。瞬间,见朱权的神志转为清朗,像燃尽的油灯最后的闪亮。他伸出枯槁的右臂,紧握着田妃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孤王和妃子奉洪武爷指配,结发成婚,已有七十多年了。”

田妃抹泪点头。

朱权叹气说:“你错入帝王家,随着孤家蹈危涉险,经历了多少艰难凶戾的事故,能够幸存性命就是不易啊!”

田妃要将朱权的手臂放回被服之内,怕他受凉,但朱权紧攥不放。田妃深情说道:“王爷不是还有心事要对妾身说吗?”

朱权凝神,愤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忍,好忍啊!”

田妃一时不及理解,急问:“王爷,为什么说好忍呢?”

朱权气喘更急,憋得满面通红,但又无力细说,只是哽咽重复说:“好忍啊,好忍啊!”

老田妃熟知皇家恩怨,已经知道他指的是那件切齿难忘的旧事,劝说道:“王爷虽然在大宁受诈,被夺兵移藩,几十年又多受侮辱,但比起湘王朱柏连性命也保不住,已是祖宗福庇了。王爷还是珍摄玉体,安心静养为好!”

朱权加重语气说:“狠忍过分,迫人过甚,哪有一点皇脉手足之情!孤死后,魂魄不泯,一定要向太祖爷告他一状!”

田妃听得出,他指的是太宗永乐皇帝朱棣,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哀求说:“王爷不要再说了,咱们还要为子孙后代的安危着想啊!”

朱权也冷静了一些,老夫妇相对而泣。

过了好一会儿,田妃小心探问:“王爷有什么遗训要嘱告儿孙们吗?”

朱权已经十分疲惫。气脉微弱说:“忍,还是要忍啊!”

田妃回答:“妾身明白了,是要传谕子孙,应该知时识世,知白守黑,凡事总是以忍为高啊!”

朱权点头:“对!对呀!”

田妃正要安排宁王就寝,惊见老王爷脸容陡变,全身颠抖,呼吸粗喘,知道已到了临终时刻,便连忙失声呼唤众子孙入室诀别,未等众人齐集,老宁王便抱恨而终了。

朱权去世后,老田妃单独对将继位为宁王的嫡孙奠培痛说家史,将朱权临终前所说的两个忍字告诫于他,并嘱命今后每逢宁王世爵交替之时,必须世代相传,勒为家训。

朱权之后,几代宁王的处境也并不平顺,朝廷一直对宁王府具有戒心,其中最露形迹的,是借故剥夺王府的护卫。王府护卫是洪武时专门配备给亲王,特别是塞王们贴身的特殊军队,挑选最忠心勇悍的官兵组成,因此也是塞王们统领大军的核心武力。朱权当年视师塞上,护卫队伍官兵过万人,都是久历战阵的雄兵枭将,具有实战经验,装备也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移藩南昌后,部分护卫也随从而来。对这支藩兵,永乐以次几代皇帝都极不放心,害怕宁王府挟此捣乱,一再要取缔而未能下手,直到英宗天顺皇帝时,才借口朱权的孙子朱奠培和江西地方官有矛盾冲突,下诏将宁王府的护卫尽数改编入南昌左卫,变为朝廷官军。以为削夺了护卫,宁王手上无兵,只好恭顺听命。无力异动了。

可是,第五代宁王宸濠并不甘心,也从没忘记家仇,对永乐一系的历届皇帝,都切齿痛恨。

宸濠此人最有野心,性格偏激固执,认准的事决不动摇。另一方面,他颇擅权诈,好沽名钓誉,伪饰成好读书又能虚心下士的贤王形象。

他牢记“忍”字祖训,日思夜想翻案夺权。来自上清山的术士李自然、李日芬二人如蚁附膻,投其所好,谀赞他具有雍容豁达的帝王风度,不愧天人之表,功业无可限量。又编造说南昌城东南有天子气,天意昭垂,机不可失。正德放荡纵欲,凌辱官民,相继爆出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奇邪怪行,丑事播扬,所有这些,宸濠都倍感兴趣,每每听到,喜形于色,和李自然、李日芬等人津津乐道。

一天,二李又联袂入见,李自然抢先报告:“今天清早,北京传来快讯,皇帝老倌由于责怪群臣,反对纵容刘瑾等‘八虎’作恶,竟然下谕将上百个进谏的官员在午门前行杖,而且罚跪在天街上,京都臣民,莫不悲愤……”

宸濠心中暗喜,却以悲天悯人的口气叹息道:“真是天祸中国,降下这个瘟君,名为国君,实为国妖,必然要颠覆祖宗基业,制造成大灾难。千万子民又何辜呢!”

李日芬应声答话:“我看桀纣恶行,亦不过如此,他的恶性发作,正是天夺其魄,自取灭亡。综观时世,实急待今日的汤武、文王出来救世啊!”

宸濠微笑不语。

在座者还有不第举人刘养正和退休在籍的都御史李士实。这两个人都是宸濠身边的亲信谋士。刘养正熟读鬼谷孙武之书,自比姜太公诸葛孔明,擅权谋,能论说乱中取胜、谋定天下之术,力图将鬼谷之学应用于实际政治。而李士实沉浮宦海多年,熟悉官场隐秘和复杂已极的关系网,了解政坛中职、权、责、利的运用。宸濠认为,倚重刘出谋划策,委托李实际操作,必能相得益彰。因此拜刘、李为军师总参议,作为最亲信的左右手,视为自己的两张良。

刘养正提出:“当今皇上的种种倒行逆施,确已难掩天下人耳目,官民愤激指斥的声浪日高也是实情。这样的昏君,难逃垮台之下场。但他恃正统地位,挟有举国军政权力,锄除他亦颇不易。撼大树必先动摇其本根,谋大事必应审时观变。知者善谋,贵在待时。老拙浅见,王爷当前还是应该加意隐晦,外示忠顺以去其疑,中藏机关以谋其利,扩充实力以待运用,才能处常应变,立于不败之地。”

李士实插话说:“当前力量悬殊,切戒鲁莽硬拼。应知天下之势有强弱,必应审其势而应以权变……”

宸濠抢问:“该怎样应用权变呢?”

刘养正胸有成竹地回答:“逆攻不如顺取。当前要诛除昏君,只能先从皇帝本人入手,从宫闱入手。投其佻达癖好以取欢心,交结宠幸以添助力,请复护卫以增实力,僭越谱系以夺嫡继统,力谋兵不血刃,采取宫廷政变,是为上策。”

宸濠不断颔首,又问:“既有上策,必有中策,也请明示!”

李士实早已筹算成熟,接着说:“当然,以有道伐无道,由无德让有德,通过宫廷政变取胜当然是上选,但这也不是十拿九稳的。只有文武相济,才是万全之策。因此,必须大力整治甲兵,扩充军力,准备必要时在战场上一决胜负。在这方面,第一要着是千方百计请求恢复护卫,有了护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为掩护,大力扩充王府的武装;其次还要就地取材,笼络收买江西湖广等的豪强枭雄,陆续整编为劲旅,这些人好勇斗狠,敢于卖命,用以对付涣散的官军,必能摧枯拉朽,一战功成。”

这无疑为宸濠发动叛乱、夺取帝位奠定了大计,宸濠连连称赞二人有知时之机、拨乱之才。

刘养正又讲述了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篡夺了后周政权的旧事,认为这是逆取顺守的典范,值得宸濠仿效。

计谋已定,便采取潜伏待时、按策推行的既定方针,又不断变换腔调和手段。斗争复杂微妙,起伏多变,历十多年未有停歇,几与正德在位的时间相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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