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下册》(20)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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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下册》(20)

朱厚照改名称朱寿大将军晋封镇国公

正德兴致广泛多变。他作为皇帝,居然多次自封尊称,荒诞莫名,而且堂而皇之地通布全国,强令臣民一体接受。但不久以后又事过境迁,兴趣转移,旧号未废,新的尊号又出台,令人眼瞪瞀乱,莫知所从,引起普遍的混乱和反感。其实,这都是他心血来潮,因时因事而改,反映着不同阶段的情趣追求和精神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目的是最高权力不受限制,包括神权、政权和军权。从正德十年到十三年,短短四年之间,竟然采用过三种尊号:

十年,由于亲信番僧,自号为“大庆法王”;

十二年,在宣府建立都督府,自称“大都督”;

到了正德十三年,这方面的举措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当年七月,他接连颁发了两道史无前例的谕旨。第一道说:“近年以来,虏酋犯顺,屡害地方,且承平日久,诚恐四方兵戎废弛,其辽东、宣府、大同、延绥、陕西、宁夏、甘肃尤为要甚。今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即写各地方制敕与之,使其必扫清腥膻,靖安民物。至于河南、山东、山西、南北直隶,倘有小寇亦各给予敕书,使率各路人马剪削。”

这道谕旨不但大破常格,而且是莫名其妙。谕旨中突然曰出来的“朱寿”,也未说明是何许人,却居然被赋予了只有皇帝才可以“统率六军”的特大权力,隐约就是皇帝本人的别名,但其官衔却不过是受“特命”的“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仍然是一个臣子而已。谁有权颁发“特命”呢?当然只有正德皇帝朱厚照,而他授给的,却是化名为朱寿的本人。这似乎是故弄玄虚,但实际上却反映出正德本人要求直接掌控最高军事指挥权的野心,奢求以皇权兼摄帅权,满足自己难以遏止的建立不世武功的骄骜狂想。

这道谕旨像在朝野扔下一枚大轰雷,引起轩然大波。臣僚们都认为,这是明显违反了“国法规章”和“祖宗旧制”的。因为洪武皇帝亲手颁订的《大明典章》早有严格规定,只有皇帝本人才有权“统率六军”,没有皇帝亲颁的敕旨,任何人都无权调发军马钱粮,更绝不允许掌有制敕之权。现在这个朱寿,竟被赋予相同于皇帝的兵权,有权从辽东、西北以至江南,随便指挥“剪削”,岂不是出了一个紊乱朝纲的怪胎?群臣士庶们虽然也窥测出这个朱寿,不过是皇帝借用的别名,所谓“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不过是皇帝自封的官职,但绝难明白皇上既然有了已为全国公认的御名朱厚照,何必再炮制出一个什么朱寿;既然已登极垂统,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帝,又何必再兼任什么威武大将军?带着满腹疑虑,也出于恪守成规祖制的忠忱,臣子们群情激涌,对这道不伦不类的谕旨提出质询。

但是,正德不但不肯收回谕旨,还要趁热打铁,将这个虚构的朱寿抬得更高,捧为超越人伦的神奇偶像,勒铸于国家典制之上,不准异议。强令全国军民接受他是最高军事统帅,一定能够创立不世之功。

他浮想联翩,沉醉于虚荣、骄狂的想象中,飘飘然、昏昏然,竟似本人已化身为朱寿,不日便亲挂帅印,直接指挥千军万马,旌麾开道,纵横战阵,旗开得胜,成为旷世未有的辉煌典范,永垂青史。

为了进一步实现这样的奇思异想,正德刚颁发第一道谕旨,才过了四天。到七月初六日又急颁另一道更为具体的谕旨,宣布授给朱寿最尊贵的镇国公爵号,发给最高俸禄。更滑稽的是,对这个刚扎起来才四天的稻草人,竟要被称誉已经建立了天大的功勋,“神功圣武”,“雄威远播”,故此必须加赐厚俸显爵。但是,要颁发爵位和支给巨额俸禄,还不能不通过内阁和吏、兵两部,办理好必要的手续,才算名正言顺,风风光光。

正德思考再三,为了减少阻力,专门诏令内阁大学士梁储前来豹房,命他起草谕旨。

为什么不请内阁其他人包括杨廷和、蒋冕、毛纪一起入觐呢?正德在这里耍了一个小聪明。他从臣僚沸腾的议论中,也觉察到他们对于自己捏造出一个朱寿作为化身,自封为大将军,视为乱命,更不要说再议加公爵、赐给厚俸,凭空加上丰功伟绩了。为了避免人多嘴杂,与其召集阁议制敕,不如悄悄单找一个合适的人,劝他执笔草拟,然后强制内阁发出,形成既定局面,群情即使未能立时平息,也无可奈何了。

挑中梁储,他是这样考虑的:

第一,梁储在内阁几位大学士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声望很高;四十年前,在成化十四年中的状元,而且为人谦和拘谨,人缘亦好,臣僚们碍于情面,不好公开反对。

第二,早在十七年前,即从弘治四年开始,梁储就被派作皇太子朱厚照的侍讲官,存在师生之谊,命他执笔,或者情不可却,不好拒绝。

第三,正德手上还抓有关系梁储声名和身家性命的大辫子。原来梁储的儿子次摅因荫得任锦衣百户,但未遵从父教,在家乡广东顺德横行霸道,与本县豪绅杨端为争夺民田起衅,杨端杀一田主,次摅遂屠灭杨端家二百余人。粤省抚按等官拘押了次摅,作为第一大案奏报朝廷,尚未结案。正德思量将此事作为一个筹码,必要时可以拿来施压,迫使当年的老师俯首执笔。

梁储应召入内。经过豹房门前,看到众官僚正在激切议论。未等他下轿,就有一些翰林官、御史、给事中等人围拢过来。他们知道梁储应召入见,纷纷对他申述众意,请他劝说皇上收回成命。梁储答揖众人,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德今天特别谦和,竟然站在太素殿门前等候。

梁储要行跪拜礼,正德亲手搀扶,连称:“年纪大了,跪伏不便,免礼吧!”

梁储不敢。他知道今天的单独召见,事非寻常。

正德屏退左右,赐座赐茶。

皇帝先说:“今天专请梁卿家到来,为请老先生办理一件军机重务。”

梁储凝神恭听。

正德接着说:“朕日前颁发了一道谕旨,以朱寿名义承担军国重任,是为了便于号令六军,有利于剿除虏寇,安邦定国。这样做,是以虚寓实,出奇制胜,相信老先生一定明白。”

这等于自揭所谓朱寿不过就是皇帝的化身。正德一边说,一边留意梁储的反应。只见老头子神情木然,一时未有答话。

正德只好端出底牌:“朕为了克敌制胜,速建大功,缔建烁古震今的功业,决定再提高朱寿的地位,加重他的权威,加封为五爵中最贵的公爵,称作镇国公;岁支俸米五千石,还要褒扬他已建立的伟业……”

梁储憋不住,冒出一句话:“朱寿的名字在本月初见于谕旨,距今才四天,怎么就已建立了伟业呢?”

正德不假思索,断然驳斥道:“难道朕在位十三年,就没有勋绩可纪吗?”这更是毫不掩饰地宣示朕即朱寿、朱寿即朕了。梁储一怔,很为皇帝这样的悖论而惊骇。

正德继续谕命:“今天召老先生来,就是请你按朕的意见起草一道谕旨,通过内阁敕令吏、兵两部遵照执行,还要公告全国。”

梁储起身施礼,极力保持语调温和,但持论却十分坚定,说:“皇上君临全国,为天下共主,怎么能够既为君以出旨,又作为臣下而奉旨呢?圣人有言,名分攸关,不可紊乱。钦派朱寿为大将军之事,似不合适,还请皇上三思。”

这样逆耳之言,正德当然听不进去。他的脸色由晴转阴,语带讥诮地说:“读死书不如不读书。墨守成规旧制,是曲解圣人经典。应该知道,只有因时制宜,才能够超凡入圣,驱策军民。由朱寿出任公爵,行使大将军职权,正是为了便于当机立断,灵活操纵,不必受朝纲典章的限制,是万万不可少的。”

这一番刁钻的道理,并没有说服梁储,他正色道:“君为臣纲,古有明训。大将军是人臣职事,绝不可以加在君主头上。皇上用朱寿别名兼任大将军,以天子之尊而行将帅之事,岂不是冠履倒置吗?

“至于公爵勋位,本来是君主用以加赐给功臣贵戚的,现在皇上自封为公爵,实在是滥蔑名器,颠倒伦常,名不正言不顺啊!

“再者,皇上富有四海,中外之财皆是皇家府库,怎能颁旨自领公爵俸禄,有失端恭之义,违背帝范尊严,是古今未见的轻薄事。务请皇上为天下万民自重,收回此议,免得贻笑于人。

“更必须说到厚照的御名是由孝宗先帝亲自选定,上告于列祖诸宗,收载于天潢玉牒之中,颁告给天下臣民,怎可一旦改变为朱寿呢……”

梁储激动难抑,本来还要再说下去,而正德已是难以忍耐。他边听边踱步,几次要打断梁储的话头,但梁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正德听得脸红耳赤,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喝道:“你不体会君心,反而口出狂言,放肆已极,还知道当大臣的规矩吗?”

梁储惴然住口,跪下叩头。

正德看到梁储停声下跪,以为他已经知机转向,于是更换脸谱说:“老卿家既然自知不是,朕亦未忘当年在上书房授读之劳,对卿刚才的孟浪,就不再深究了!卿即从速起草谕旨便是!”

想不到老头子毫不含糊:“加封朱寿,是悖于义理,老臣不敢执笔!”

“为什么?”

“君臣大器,千古名节,是绝不容许混淆的。今皇上自称大将军、镇国公,完全颠倒了君尊臣卑之义。而且,如果遵命草敕,必然要写上威武大将军的名讳,那就是以臣名君,实犯了欺君乖上大不敬之罪,不但自罹法网,更陷皇上于不义!”

正德见梁储执拗顽固,怒火复燃,决定使出撒手锏:“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欺君乖上,不肯自罹法网,其实是口是心非,言行相悖。你违法乱纪触犯刑章,罪状昭彰,还知罪吗?”

梁储悚然,不知何种大祸将临。

正德继续斥责说:“你侈言国法,却疏于家法,竟然纵子行凶。你的公子次摅在乡屠灭杨氏一家二百余口,该当何罪?”

他梁储顿时惊慌失措。他也知道正德是借题发挥,但儿子确实犯有大罪,本人亦难以推卸责任,只能伏罪自请处分,说道:“老臣教子无方,辜负国恩。早已一再致函广东抚按等官,请必申纪尽法,速将逆子处以斩绞极刑。”

然后摘下乌纱帽,放在阶前,连续磕头。

正德心中暗喜,认为正是要挟的好机会,更进逼一步:“按照我朝刑章,律有株连之条。你身为宰辅,领袖群伦,而子弟肆恶滥杀,当然不能置身法外!”

梁储俯伏认罪,声泪俱下:“老臣罪孽深重,悔尤无已,前已专门上奏,恳请恩赐罢官褫职,交付三法司依律严惩。只因皇上发出圣谕宽免,老臣才含垢忍耻,以待罪之身,继续赧颜供职。但法无格外,刑不阿贵,臣家老少两代,都罹犯重罪,岂敢幸逃宽免?还请皇上申明国法,立将罪臣严加惩处,以为不德不法之戒。”

正德冷笑:“你还知道皇恩浩荡,还算具有天良;但屠灭二百余人命,犯的是弥天重罪,应该抄家灭族……”

正德又挖苦说:“朕知道你常以理学自居,口不离圣贤之义、礼教之言,现在事关本人,又有何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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