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下册》(18)
晋王府初遇刘良女偏头关缔结畸恋缘
知烊听从钱宁的高招,仔细思量:到底选什么人,演出什么节目,才符合皇上今日特殊的情绪和需要?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一试:“派刘良女上台献艺!”刘良女是晋王府一个歌妓,是世代乐户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老乐工刘良,邻右亲友便习惯叫她良女,意即刘良之女,慢慢竟成为她通用的名字。良女自小学习操琴鼓瑟,歌舞吟唱,受到父亲和乐户里名师高手的严格调教,加以本人冰雪聪明,勤奋力学,十四五岁时便色艺双全,成为山西乐籍中的拔尖角色。她的专长,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特别擅长演奏当地混合了蒙汉乐器优长而特制的四弦、长项、圆腔,土名“浑不似”的乐器。晋王府每次宴请京晋儒雅名士,必派良女上台演奏,得到普遍赞扬。
岁月荏苒,良女渐近中年,改以教习年轻歌女为主业,但因身怀绝技,并未息影于歌坛舞榭,在重要堂会中仍经常奉命演出。她早年嫁夫杨迈,也是晋王府累代乐工之后,育有一子一女。乐户地位卑微,但夫妇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生活也是温煦幸福。
良女奉命走进堂前,叩拜行礼,静等点奏。
厚照漫不经心地看了良女一眼,只见她身材高挑,瓜子脸,轮廓娟秀,双眉微蹙,一双眼睛却晶莹明亮。但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年龄偏大,眼梢已刻画出微细的鱼尾纹。她薄施脂粉,鬓边只斜插着一支玉簪,穿着一身沉香色潞绸芦花对襟袄,白绫竖领,镏金纽扣,配着同样颜色的长裙。袄儿宽身窄袖,显然是便于操琴的演出服。淡妆素服,倒显得另有浑金璞玉的温文风韵。厚照并未觉得起眼,只是耐着性子,随意而听。
知烊点出乐曲,只见良女不慌不忙地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浑不似”,从容坐好,凝神专注,调理好音色,轻拢慢挑开始鼓琴。
第一首乐曲叫《霸王卸甲汉高奇兵》。
一曲瑶琴弄,弹出许多声。
几声和音之后,良女手中的弦索蓦然发出一阵急促轰鸣,恍似楚汉两军铁骑奔突、拼死厮杀的激战声浪,胜军扬威,急击残敌;败军遁逃,抛戈弃甲。又一阵,战役结束,鼓角声歇,战场上出现屏息的间歇和可怕的静寂。紧接着,便传来野豺秃鹰争食人肉的嚎唳之声。由远而近,又听到阵阵楚歌,惊人魂魄,一代枭雄项羽兵败垓下,发出痛楚的哀鸣,与虞姬凄怨欲绝的悲歌交融在一起。衬托出霸王坚拒再渡江东,宁可自刎乌江,江涛幽咽,寒风萧萧的音调,寄为英雄末路的哀思。转瞬间,乐音急转节奏,欢快昂扬,号炮连天,金鼓齐鸣,在一片欢腾声中,汉王刘邦视师塞上,传令祝捷,嘉奖全军将士。良女以细腻的技巧和多变的音调,将一场血战首尾相连,对比胜败双方的处境和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战况惨烈,笳音嘹亮,悲歌呜咽。不但她本人已沉浸在自己的琴韵强音里,连崇尚武功的皇帝也受到感染,移坐倾听。
知烊看到厚照饶有兴致,传谕良女再演第二曲:《咏月》。
琴声再次飞扬,抒情悦耳,却是由阵前征战转为美好的月夜。她以大对比的音调烘托主题,将玉镜高悬的情景升华,声声带着明月。不意间,耀眼的月华竟惊起了栖宿在树丛中的雀鸟,它们错将月色当作晨曦,群声啁啾,吱喳一片,纷纷飞腾空中,围绕着丛林飞翔,及至醒悟到是被月光惊梦,又相继回归林树,恢复夜静。琴韵忽又一转,似在窥看蟾宫的隐秘,借着“浑不似”来倾诉神仙悲苦:嫦娥原有恨,本与世俗同,难奈离恨孤苦,深悔当年奔月,终天抱恨,本无人神之分,月里幽情难诉。琴音低回,缕缕不绝,渐轻渐慢,最后以舒缓的尾声黯然停止。
日久迷溺于淫声俗韵的厚照,竟对良女演奏的雅乐旋律发生了兴趣,感觉新奇鲜活,领略到沁入心窍的清净,触动了他多重性格和无常喜好的另一角落。不但对于音乐,而且对于奏乐人也另眼相看。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子不染铅华,只是凭超人的艺技促人感悟,有着文雅娴静的天然秀美,不觉一再注目。皇上的忘情神态,当然被知烊留心,忙命良女再奏一曲。
这一曲叫作《秋夜村居》。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一户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窗纱上透露出微弱的灯光,秋风淅淅作响,从窗棂吹入室内,家里的主妇本来正在捣衣,为怕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受凉,放下捣杵,找出一张薄被盖在孩子身上,不意却惊醒了孩子,放声啼哭,妇人一面摇摆篮子,一面哼唱着咿呀动听的歌谣,哄引孩子安睡。乐音的节奏转为轻快,男主人从外面回到家里,疾步走近摇篮看望娇儿,孩子惊醒,喃喃要抱,夫妇二人则并首凝视稚子,恬然相乐的琴瑟交鸣,表现出一家团聚和谐的生活。
厚照本来就另有心事,听到这样安详喜悦的乐音,禁不住涌上叹羡的情绪。特别是正在操琴的刘良女,随着旋律的变化,不时闪现出母性温柔的眼神,酷肖太皇太后的目光,激发起自己对亲情难舍难弃的回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的生母健在,也会用同样的眼神来抚望自己。他忘情地凝望着刘良女,良女不知端的,只是手抱“浑不似”,安坐在矮凳上,专心致志地弹奏乐曲,表情随着乐曲内容和旋律而变化,全神投入到音乐意境,偶然间露出温柔宽和的笑靥。她不敢仰望端坐在上的皇帝,厚照却是凝眸不移地凝望着她,似乎她是母性的化身,正在填补着自己心中的一片空白,捕捉一种久已企盼的茫然的感情。
演出结束后,良女如常卸装,穿回乐户女子服装,准备回家。
刚走出王府大门,便看到丈夫杨迈牵着家里的小毛骡,手里拿着一件过膝夹袄,正在大门前百丈外的斜角处伸长脖子遥望,焦急等待。由于今天的演出直到深夜才结束,杨迈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已经站了两个时辰。看到良女出来,便快步上前,将夹袄披在妻子身上,再扶上毛骡,径往家里走去。
杨迈早年也是晋王府的出色歌郎,一曲俚歌,曾经享誉晋绥城乡。他还擅长骑术,能够一边策马驰奔,一边鼓瑟奏乐,风驰电掣,蹄声与乐调交鸣,骁骑和俊男并秀。良女和他青梅竹马,被亲邻指为一对金童玉女。十多年前结为夫妇,育有长女大妞、幼儿铁蛋。他们自知家庭属于乐户贱籍,身份卑微,不敢羡慕富贵荣华,也不敢奢望脱籍,只是不忮不求,平淡度日。十多年后,杨迈已不复当年歌郎风采,早已不参加演技,只在乐户中指导新秀和干些杂活。夫妇二人互相体贴,相濡以沫,日子过得和和顺顺。
杨迈为人浑厚实在,说话不多。这一天,他牵着毛骡,高兴地领着老婆回家,也没有什么言语。
良女推门,一股暖流扑面,原来杨迈已经将房子收拾整齐,烧好了热炕,安排孩子入睡。桌上的陶壶有温饮水,箩筐里盛放着半扇炊饼,配有醋蛋和泡菜,是为良女下戏后准备的饮食,杨迈随即为良女温水热饭。
良女走近炕前,深情凝视疼爱的儿女,倾听他们的呼吸,抚摸他们的脸蛋,又为他们重新整理被褥。一夜安眠。
第二日天未曙明,杨家四口还在酣睡中,忽听到一阵砰砰乱响,有人蹬腿踢门,大声喝叫:“开门,快开门!”
杨迈应声开门,见到的是王府的韩姓侍卫,也不进门,站在门口传达晋王爷的谕命:“着乐妓刘良女前往偏头关继续献技,不得耽误!”
良女也被惊醒了,披衣走到门前施礼:“请问韩爷,俺怎样去?什么时候起程?”
韩某只是奉命传谕,本来也不知道底细,随口答道:“自会有人送你去的,你早做准备就是!”掉头而去。
杨迈夫妇都很纳闷儿。良女进屋对丈夫说:“俺昨晚刚在王府演奏过,为什么又要转往偏头关呢?”
杨迈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安慰说:“看来是要派你到关上再演一场吧?不打紧,赶紧收拾行装吧!”
说话间,又听到敲门声,原来是王府的长史何老爷偕同两名随从在等门,杨迈急忙请他们入室。长史是王府里的显要官员,总管一切庶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次突然亲自驾临贱民家宅,倒让杨氏夫妇有些惶恐。杨迈问:“不知何老爷前来,有什么差遣?”
何长史脸色温和,略为点头为礼,环视室内一遍,认真叮嘱说:“良女去偏头关,是应一项重要公差,要小心伺候,即日就要动程,早做准备吧!”
“是俺送她前去吗?”杨迈问。
何老爷有点不自在,回答说:“不必了,自有安排,你们等着好了。”
送何长史出门,良女心里陡然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怕杨迈多心,不敢流露出来。其实,杨迈也在忖度,同样惴惴不安,但不愿意增加妻子的不安,也不说话。他只是闷头为良女收拾行李;良女则急急催醒还在熟睡的儿女,给他们穿衣戴帽,还赶忙拿起炕头的针线筐,要赶着为孩子们缝一些急用的活计。女儿大妞看到有些异样,急问:“娘,你要到哪里去呀?”
良女说:“娘接有差事,出门三天,就要回来的。你和铁蛋都要听爹爹的话。”
语音刚落,又听到外面人声沸腾。杨迈连忙开门,十分惊讶地看到,是两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盘领窄袖衫,乌角带、红靴鞋的内侍,手里托着一副内用的冠服盒子,阔步走入室内,当中立定,用办理公事传达上命的口气宣布:“着刘良女改穿宫人冠服,乘坐舆轿,即日前去偏头关服役!”
这两个内侍也未说明,他们刚才宣布的,到底是皇帝圣旨还是晋王谕旨,也不叫行礼拜领,将冠服盒子放下便退出。
杨迈夫妇打开盒子,只见盒内端正盛放着一件紫色团领、窄袖的绸质上衣,珠络缝金带子的红裙,刺有小金花的红鞋,饰有珠花的乌纱帽,是一式完整的宫妆打扮。看到这样一套服装,夫妇二人陡然慌张,知道事件非比寻常,皇帝显然要将良女设为宫人了。身份一经改变,宫禁森严,原有的夫妇母子关系便告割绝。杨迈和良女二人像遭到雷击,魂飞天外,但又无力抗避,相视凄然。当今皇帝许多淫人妻、夺人女的绯闻丑行,他们过去也听到过一些,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怕招惹是非,从不敢参加议论,总以为天高皇帝远,不管他怎样为非作歹,总和自己这样的贱民小户拉不上关系。没想到如今还是大难临头。
憨厚的杨迈满怀悲怆地说:“孩子妈,咱们的家是要被活拆了!”
良女泪如雨下,心如刀割,伏在他的怀里啜泣。
第二天清早,就有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另有两个小内侍护从,来到杨家门前,促请刘良女上路。
良女勉强改穿宫妆,手里仍然紧攥着一个放有乐籍妇女衣裳的包袱,盼望能够平安回来。杨迈带着大妞和铁蛋送到轿前,良女强自按捺,不敢放声痛哭。她踏脚上轿的一刹那,女儿大妞突然挣脱了父亲的双手,发狂般扑向前来,紧搂住母亲放声大哭:“娘呀,不让您走,不让您走呀!”
杨家的四邻都是一样的乐籍人户,知道杨家发生了大变故,又在现场见到良女别夫离子的凄切场景,都觉得揪心痛惜。但因隶属卑微贱籍,绝不敢上前搭话,眼睁睁看着轿子远去,才赶过来劝慰搀扶杨迈和子女回家。
良女在轿里,心情极为焦虑混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自己已是为人妻母,已婚女子转为宫女,或者乐籍贱女改服宫妆,都是闻所未闻。她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恐惧而茫然,但别家弃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却是生不如死。她暗自祈祷,求助各方神灵,保佑自己一家平安,回到从前的生活。
几个时辰以后,轿子停了下来,一个内侍揭开轿帘,说:“偏头关到了,奉谕带领刘良女到宾舍客房安歇。”
良女下轿,手里拿着包袱,随着内侍步入宾舍,被带进所谓客房。房间里帘幔低垂,地面上铺着毡毯,燃点着麝香焙兰,灯烛明亮,温暖如春,摆有罗床绣枕,虎皮御座,另设有各式瓶花珠翠。她看到这里气派辉煌,不知内里玄机,思前想后,心里更加惶恐。
不一会儿,有小内侍送来梳篦粉黛等妆饰用品,又有内侍送来餐饮食物,良女无心取用,托腮枯坐,心烦意乱。忽听到门外传呼:“皇上驾到!”步履之声也由远及近。
良女知道皇帝就要入室,忙走到门前跪下叩首:“乐籍妇人杨刘氏叩见万岁爷!”
正德也是在当天才从太原赶程来到偏头关的。一路上风尘颠簸,旅途劳累,但刚入驻行宫,还未宽衣休息,便急问钱宁和江彬是否已对刘良女安置妥当。钱宁回奏,对良女的旅程车轿和住室都已做了特殊安排。正德点头。餐后,正德沐浴更衣,只带一名内侍,转到后院,要去会见良女。
正德看到良女下跪叩拜,伏地未起,摆手说:“免礼吧!站起来说话!”边说边要伸手搀扶,良女稍为腾挪身子,自己站起来,仍然躬身伺候。皇帝今天脱卸冠服,只穿一件湖丝赭黄团龙袍,佩白玉革带,头上裹着软缎盘龙头巾,当中只镶有一颗明珠,黑靴白袜,是宫内常服,倒也显得随和潇洒。他脸带笑容,眼神柔和,一时也无话可说。君上至尊,却以这种逾常态度对待一个乐女,倒使良女困惑不解,不寒而栗。
正德举步走入客房正中,端坐在虎皮大椅上。为了缓和尴尬气氛,命随行的内侍:“给她设座!”
小内侍端来一张矮凳,放置在御座左侧,示意良女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