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下册》(12)
破樊笼莽撞奔宣府铁御史横剑镇居庸
三位阁老朝觐无果,而且遭到好一顿斥责嘲讽,颓然退出豹房,返回内阁值房,刚过左顺门,看见一条汉子迎候门侧。此人身穿六品赤罗裳官服,银带佩玉,衣裳前襟和后背,各绣有獬豸图像。按照明朝的舆服规制,只有御史才可以戴獬豸冠,穿着绣有獬豸图像的官服,这与他们的特殊职务有关。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神羊异兽,据说具有辨明曲直、分析是非善恶的特性,遇有纷争,便会用兽角撞击那有邪恶行为的坏人。朝廷采用獬豸图像作为御史服饰,旨在授予他们耳目风纪之司的职能,拥有纠察京内外各级官员假借职权舞弊营私、欺虐人民的种种恶行,既可以公开揭露和弹劾,也可以密封奏报。甚至对皇帝本人的言行活动,若认为有失职不道之处,也可以直言诤谏。赋予职级仅为六品的御史这样重大的监察权和言论权,体现着中国古代政治哲学中以小驭大、以轻驭重,从而互相牵制的道理,以保证朝廷总体利益为目的。
在此焦急迎候三位阁老的,就是巡视居庸诸关的御史张钦。
张钦身材高大,腰背挺直,脸色黑中透红,棱角分明,年刚三十出头,但额上已深嵌着几道皱纹。他的眼光锐利有神,显得刚强干练,大有幽燕男儿慷慨豪迈的气概。但今天却有着掩盖不住的焦灼和疲惫神色。原来他骑快马连夜疾驰来京求见,一路风尘仆仆,清晨刚到京城,行装未卸,便赶到左顺门侧恭候,等待接见,好容易才看到三个阁老走来,急忙迎上行礼。报告说:“卑职巡视居庸诸关御史张钦,有紧急事务,特来禀见三位老大人。”
三位内阁改容相敬,拱手答礼。
梁储亲切称道:“敬之来了,就到值房说话吧!”
张钦随着阁老们进入值房,三人归座,也着张钦就座,张钦不敢,仍然恭立回话,但未待提问,便直陈来意:“卑职卫戍居庸,责在拱卫京师,保证圣驾安谧,凭借关险抗击北寇入扰。关内加强战备,而更为重要的是必应防御于关外。古今用兵者所行皆诡道,寇酋小王子阴鸷多谋,无日不在伺机寻衅,我朝不能不洞烛机先,不可示敌以隙。当前要着是车驾切不可远出,不可坠入敌人奸计。卑职日前曾为此上了一道谏疏,不知内阁已否转奏御览?”
“已转奏了。”蒋冕回答。
“皇上圣意如何?”张钦追问。
三位阁老尴尬支吾,不知如何作答。
张钦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明白,前一份奏疏是枉费了心机,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响。但他仍然力图挽回危局,又从怀中抽出另一份奏稿,双手递到案前:“卑职在居庸,亦已闻知大小臣工为此事的切谏,均未蒙圣上采纳。但人臣事君以忠,直言规谏本是臣子本分,卑职为此再拟一疏,请阁老审读,再恳请急为转奏。”
毛纪担心梁储年老,自辰时到未时,必然神疲腹饥,就对张钦说:“依我看,就请张御史将疏文要点说一下,不必全篇通读了。”
张钦也不推辞:“卑职这一篇奏疏是接着上一疏而写的,集中论述皇上不可轻出,切勿御驾亲征,以避免可见的灾祸。主要理据有三点:第一,当前兵无训练,装备不全,人心摇动,加以兵费浩繁而财绌难支;第二,远涉险阻,朝廷空虚,国本动摇,必增加两宫皇太后的忧心悬念;第三,当前北寇经多年准备,军力集结皆已就绪,加以养精蓄锐,兵饱马腾,求战最急,最企望我君臣就彼范围,便于围歼,切不可中其奸计,也可能仿照当年也先拘禁正统爷的旧计,设伏羁留圣驾,以作要挟。微臣忧念及此,实在心急如焚。”
三人连连点头,认为以上三点确实击中要害,梁储表明态度:“敬之所言极是,与阁议完全相同。我们当立即转奏,盼望皇上深省。”
张钦看出梁储言未尽意,情绪沮丧,显然没有明言隐情。他亦自知肺腑危言未必能震动君心,纠转局势,临行时昂扬言道:“卑职在奏疏末尾有两句话,原话是这样的:‘臣职居言路,奉诏巡关,分当效死,不敢爱身以负陛下。’所言实在是卑职的心意。请三位老大人鉴察!”
梁储等为之动容,但说不出什么话来。张钦鞠躬而退,连夜赶回居庸关。
居庸关在北京西北,距离皇城只有一百二十余里,在昌平州西三十里处。在地理形势上,雄关屹立。一水旁流,两岸壁立,中间道路仅容一车单卒通行,易守难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处山高林密,壁峭谷深,是天然的军事要塞。关上用巨石整齐围砌成高达十余丈的城墙,城墙下端有六七丈,顶部也有三丈多的厚度,墙上有密集的箭孔、炮眼。下拱门高八丈,厚三丈,深六丈,都用天然石块盖顶,最大的石头有千斤之重,非常坚固。关门以原始大木制作,更钉衬钢板铜钉,非一般兵刃能捅穿击破。在与北虏关系缓和的时期,可以定时开启关门,供行人出入,货物流通,一闻警报,便立即封锁关门,堵塞通道,军兵布防备战。历史上一直将居庸关作为内外边防的隔限,来敌如果突破了居庸关,北京便袒露在敌骑之前,十分危殆,只好立即宣布戒严,急召各路军马勤王。而关外的宣府、大同等处则一向是敌我对峙的前沿。
北京一行结果渺茫,但并没有动摇张钦的坚强决心。
冒着蓟燕平原七月的酷热,张钦急急赶回居庸关,道上并不歇息,一日奔驰百余里,未到傍晚便到达关前,人和坐骑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刚下马,就举步登上关口顶端的龙虎台。在这座龙虎台上可以观察到城墙沿线砌筑的角楼和敌台,了解到守军的戒备状况,更可以瞭望到关外人流的态势和可疑迹象。他乘着落日余晖仔细察看,只见沿线旌旗飘扬,刁斗相连,戒备森严,稍为放心,向随从的吏胥命令:“孙指挥何在?请他来台上相见。”
孙指挥名玺,是世袭军户。早在明初洪武元年,他的七世远祖孙陵即追随大将军徐达在这里筑建居庸关城,用以防御元朝余部入寇。其后便在这里落户,编入当地卫所,担任世袭的卫指挥使,统率官兵五千六百余人,累代守关。他本人已经是居庸土著,十分熟悉京西的地形地势以及边防攻战的要领。
孙玺身高六尺有余,虎背猿腰,长着连鬓胡须。他长期巡守边陲,日夕冲突风尘,脸容显得苍老,但步伐雄纠有力,神采奕奕。他为人寡言语,重言诺,思虑深沉有决断,与张钦共事居庸,对于国事关政经常深入议论。两人见解相同,肝胆相照,互相引为知己。孙玺不止一次地对张钦说:“玺半生行伍,困守边陲,本来孤陋寡闻,虽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却无从识别形势、辨明是非,不知该如何举措和着力。今得张御史循循教诲,才导引出迷津,知道虽身在居庸,但把关扼防实是肩负着社稷安危的重任,玺身当其冲,不敢不自勉自励,今后誓必与张御史齐心捍卫君国,同进退,共荣辱,披肝沥胆,至死不渝!”
孙玺疾步登上龙虎台,见面忙问张钦此行的效果。
张钦紧皱双眉:“已将新近撰写的第二份奏稿呈递上了,也见到三位阁老,充分陈述意见了。”
“那效果怎样?会蒙皇上俯察吗?”孙玺急问。
张钦回答:“看来并无佳兆。到达北京之前,我还保有一线希望,但到了北京了解到实情,连这一线希望也泡汤了。”
“为什么?”
“皇上还是偏信江彬等人的歪主意,对臣民有关奏疏,一概‘留中’,我的奏疏虽经阁老亲自呈交,看来也必然石沉大海了。”接着说:“几位阁老情绪低沉,似有难言之痛,看来面谏廷争已经失效。他们位高势危,却处于极其为难的境地,在位无力,进言无方,补救无术啊!”
“如此说来,皇上是一定要移驾宣府,冲出居庸关隘了!”
张钦没有立即回答,低头苦苦思索,过一会儿才自言自语:“是的。情况确实紧急。不测之变,日间就会发生,连天烽火,眼看就会烧到居庸关前。”
果然,坏消息不断传来。八月初一,正德皇帝已经改服减从,窜到昌平州,为出关作准备。孙玺急忙来见张钦,询问如何对策。
张钦神色自若地说:“事到如今,不可不挺身而出,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此事关系重大,搞不好会被杀头灭族。孙指挥,你不怕丢掉世袭官爵,甚至被廷杖处斩,甘愿与某同蹈危险之域吗?”
孙玺嚷道:“张御史应知俺的心迹,玺甘愿追随左右,充当股肱,誓必同心同德生死不渝,此事何待再说!俺要知道如何解救当前的险局。”
张钦闻言感动,说道:“居庸关定时开闭,不是有祖先留下的法规,还配有关门钥匙吗?”
“对,关门启闭必须遵照卫指挥使发布的命令,门上的钥匙亦是由其掌管。”
“这就对了。皇上未启驾之前,关门开闭仍按平日启闭的制度进行,免得有误民人生计。闻知启驾前来,便立即闭关,隔断通行,将门匙由你密藏,派心腹军卒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索取。这样做,皇上就出不了关,危机也就可以暂免了。但这是一着险棋,有可能会被处以欺君之罪。”
孙玺听闻此策,应声说道:“玺甘心依计而行,不惧因此罹欺君之罪,受斩剐之刑,为的是用孤臣孽子之心,为君困避远祸。事到如今,也只有以非常之策应对非常之局,再无他计了。”
转言说:“俺担心的,是另一个人,不知如何对付?”
孙玺说的,是分守居庸关的宦官刘嵩。
明朝的边制规定,由卫所长官负责军务,巡视御史职任监察,再设一个分守宦官作为耳目,形成三足鼎立、防止专擅的格局。但在实际运作中,卫指挥使、御史和分守宦官的权限从来就未有具体划分过,仅是建立在合议和互相牵制的基础上。各个关口的三个长官的权力总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大有不同。在当时的居庸关,因为御史张钦本人见多识广,韬略过人,而且与卫指挥使孙玺同心协力,凡事保持一致,加以刘嵩为人懦弱无能,故此,大权一直掌握在张、孙手中,但有事亦不能不知照刘嵩。
刘嵩年过五十,本来是内官监派在坤宁宫侍候皇太后起居的六品宦官,平日小心怕事,谨慎当差,从不卷入宫内宦官派系的倾轧斗争,也不熟悉外朝政务。当年刘瑾等“八虎”当权,他并没有投靠,亦不敢忤犯当权势力,但知多方讨好,圆融度日。由于在宫内服役了三十余年,张太后钦命司礼监派给他一个外任,不过是作些调剂,以出任外职作为恩赐,让他取些陋规,积攒一些养老钱。刘嵩奉派到居庸关之后,既不管事亦不揽权,以能敛取得一些财物实惠为满足。张钦和孙玺喜其昏昏,乐其唯唯,也能安然相处。
对刘嵩,张钦倒费了一番思量:“这个菩萨不可不拜,但又不可真拜。藏匙封关之事,切不可告诉他,防他泄密。如果他过问,但支吾以应便可。临近关键,我当示之正理,喻以大义,不许他别生枝节,争取他附从。”
孙玺颔首,依计而行。
刘嵩知道皇上已经到达昌平,又知道从八月初三日早起,卫指挥使孙玺已经下令封关。他十分惊慌,害怕受到牵连,急见张钦问个明白。
张钦早知来意,安详接待。未待施礼,刘嵩即问:“据报告,孙指挥已经下令封锁关门,禁止车马通行,未知张御史知闻否?”
“知道。孙指挥下令前已知会本御史。”张钦回答。
刘嵩质问:“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措置?”
张钦回答:“实因事态紧急,担心圣驾轻出,会受到北寇侵袭。为了护卫圣躬,不得不从权处置。”
刘嵩又问:“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未与鄙人商议?”
张钦从容说:“按照祖制,军事举措,兵马调动,将官在事先只应知会御史,事后才通告监军中官,为的是不误戎机。当年于谦大人调集重兵,在北京城外击退瓦剌大军,诸般军务,亦奉敕不必事先知会监军的兴安、李永昌等内大人。今日之事关系重大,危急之处不减当年。刘公公明智,务请以大局为重,宽容体谅。”
刘嵩无言以对,又提出:“皇上既然已驾临昌平,俺准备明早动身前往昌平朝谒,特在行前知照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