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下册》(5)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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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下册》(5)

商海潮涌动淘金热大栅栏繁盛冠京华

过了六七年,正德皇帝渐渐厌倦了豹房尽情纵欲的生活,需要另觅新鲜。钱宁早就看出了这一苗头。连日以来,他苦心思索,希望能够独出心裁,准备出奇制胜,借以扭转窘境,保持住最高的宠幸。

他打算引导正德走出豹房之外,乔装便服,在京师走街串巷,趁墟赶庙,好好领略“香火鼎盛、百货并陈、士女喧阗”的都市风情和繁华的商业气息。近十来年,南北水陆运销的途径拓宽,商人活跃,商品种类大增,城市得到发展。作为皇城所在的北京,勋戚官僚混杂,居住着最有消费能力、惯于奢侈挥霍的阶层,再加上民生物用的需要,做生意的集市庙会、字号行铺、三街六市纷纷兴起,招徕了四方商贾,汇集着千式万款的商品,五光十色。行人填街塞巷,肩摩踵接,叫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议声,计锱论铢的盘算声,虽然嘈杂,却显得生气盎然,别有洞天。这样火爆热闹的大场面,是前所未有的,连世代居住的老北京人,也感慨地说:“咱北京城的世道真是变了!”

钱宁对此极为敏感,他极力怂恿正德体验繁荣的京华市井。

正德七年六月下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豹房本来就有消夏去暑的设备,一是在五月初就搭盖了天栅,又叫凉栅。这种凉栅随着阳光照射的强弱和角度,可以支展起来,又可以收拢下去,四面有通风引光的窗子,用精纺的夏布做窗纱,可以根据晨昏晴雨及不同的风向随意开合。豹房的凉栅比宫内的更加精致,它是全面包装模式,可以像帐篷一样将整个天鹅房、太素殿都笼罩在内,蚊、蝇、蠓、蛾都甭想飞入。皇上大可放心不受干扰,逍遥自在地追欢逐乐。

消夏的另一办法是大量用冰。紫禁城内原来设有冰窖五所,建立豹房之后,又在邻近增设了五所,中南海、北海是取之不尽的雪池冰窖。这里的冰都是在冬至后入窖的,供宫廷特别是豹房一夏之用。在天鹅房和太素殿,每天都在大铜盘上放置冰块吸热降温,又准备了大量的冰镇莲子、菱角、嫩藕和西瓜等,宫里叫作“冰盘儿”,供皇上随时享用。豹房的三伏,实际上是广厦无烦暑的美好时日。

但是,正德皇帝还是显得气息困顿,疲惫乏力,而脾气却特别暴躁,不断埋怨长夏无聊,几个小内侍都被找碴打了板子,连宠物狗黑豹也因为多哼叫了一声就吃了窝心脚。他一时不想听歌观舞,也不想召见番僧,对充塞豹房的妖姬佳丽也提不起兴趣。他脸上湿漉漉地罩着一层阴云,两眼发直。侍从都在纳闷:谁惹怒了皇上呢?皇上在生哪门子气?是生自己的气吗?

钱宁冷眼观察,正德当前的烦躁不安,第一是由于对豹房老套的风流逸乐已经厌足,要追求新的情趣,可以说是欲壑难填;第二,是最近有许多事情都不顺意:上月发布中旨,命户部解送白银三十万两入内库备用,想不到户部经内阁奏复,库存银子只有三百两,无银可解;又再下中旨命扩建豹房六百间,但工部竟然端出旧账本,说为了修建豹房,五年来已开支了五十余万两,而今也是“库空如洗”,说什么“国乏民穷,无以为继,乞即停止或量减其半”。更可气的是,那些阁部大臣和御史人等还一再上奏,“请停京城内外工役及豹房造寺,禁番僧出入”等等,简直是蔑视皇威!

钱宁是何等机敏之人,他早就思忖着,北京新近扩大的庙会集市热闹非常,许多土洋物品、时尚技巧、风流人物充塞其中,都是在豹房中难得一见的。这样的场合散溢出来放纵欢乐的气氛,对皇上一定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进言引导,领他去逛游庙会,巧立新功。

恰好一天晌午,正德酒后微醺,命豹房里的歌女演唱,乐手伴奏。谁知弦管刚刚放音,歌女方才启唇,便惹得他疾首蹙额,大声喝止:“你们只会唱这些旧调子、陈词儿,不会唱点新歌吗?真是白养活你们这些废物了,还不给朕滚下去!”

歌女乐手们吓得惊慌失措,叩头退下。伺候在旁的钱宁则认为时机已到。他等歌女们退下,正德还在生闷气的当儿,轻轻走近御前,倚靠在皇帝身边,轻轻揉搓他的胸脯,按摩他的肩膀,柔声说:“爷爷,等有工夫,儿子领您出去走走,好吗?”

“到哪儿去?”正德闷声问道。

“就在北京城呗!”钱宁卖着关子。

正德摇晃了一下脑袋,不耐烦地说:“北京城内的玩意儿,韩家潭、胭脂胡同的相公堂子和本司胡同的勾栏,朕已经走遍了。而且,能够在这些地方享受的,在豹房都可以得到,何必再去呢!”

钱宁咧嘴微笑,眯着眼睛说:“这些情况,儿子哪能不知。但爷爷不知道,北京城近来的变化可大啦!儿子要领爷爷去耍乐的,是前所未见的地方。这些地方有外贾内商,汇集着民间精粹,货如轮转,财如泉涌,到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胜似柳巷花街啊!”

钱宁伶牙俐齿,勾得正德兴致顿起:“到底是什么地方,快说!”

钱宁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爷爷莫急,待儿子细细道来!”

近十来年,随着全国商品交流的发达,城乡集市贸易得到迅速的扩大和增加。北方叫作集,南方叫作市,四川叫作痎,广东叫作墟,云南叫作街子,贵州叫作场,名称不同,性质是一样的。这些集市在开始时主要是做小买卖进行货物交换的场地,是为方便邻近居民自然聚合而成的,故此,多设置在城根儿,也就是在城门外附近的地段,北京人叫作城门脸儿,摆些货摊。以后,生意做好了,又逐渐搬迁到民间祭祀集中的寺庙附近,方便善男信女在入庙烧香时,顺便购买或出售家里自产自造的日用物品。其后,由于规模逐渐扩大,又陆续招徕客商,增添了食肆酒铺茶座,还有各式娱乐演技,进而张灯演剧,百戏竞陈,商贩咸集,游人如织,定期开市。集市的内容也逐渐发生变化。不但是世俗祭祀本土神灵的传统地点,还是城乡生活中的大交易场,也是士庶人等云集的休闲欢乐地,本城本乡镇的重要景点。北京是首善之区,集市更是遍布城郊,居民们将“赶集”改称为“赶庙”。每逢重要庙会,盈街溢巷,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挤拥不透,而且男女混杂,不分良贱。人们不但要在这里满足生活需要,而且要借机消遣逐乐。

正德初年,北京的庙会空前发展,大多数具有相当规模和固定的庙期。以皇城为核心,正面方向有设在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都城隍庙附近的朝前市,西边方向主要有白塔寺和护国寺庙会,东边方向有隆福寺庙会,北京人称它们西庙和东庙,“护国寺先隆福后,两边忙杀赶庙人”。往南边方向,主要有天桥和南药王庙,还有东岳庙、慈仁寺、曹老公观、蟠桃宫、白云观等有名的庙会,共有百数十处。由于庙会罗列,北京几乎天天都有开庙之处,每日都可以赶庙做生意,或者消闲和娱乐,已经演变成为商品集散地、善男信女酬神许愿之地,以及豪绅巨商和纨绔子弟的销金窝和欢乐场。

五光十色的庙会,是北京城的新事物。钱宁要利用这样的新潮流,作为进一步迎合正德的新筹码。

他事先煞费苦心,乔装打扮,在靠近皇城的白塔寺、护国寺和隆福寺等几个大庙会一再溜达,仔细观察,从开庙日期、百货品种、赴会男女人等的品流角色逐一筛选估量,确认在哪些方面是最能引起正德兴致,对他最具有吸引力的。他相信此举必能满足皇帝的特殊癖好和需求。他又按照事先选好的路线,密命锦衣卫派遣精干骁校穿着便衣沿途贴身警卫。正德走街串巷逛庙会的“微行”,是经过钱宁精心策划准备的。

八月上旬,北方农村秋收已毕,城乡人民忙于酬神许愿、准备嫁娶之时,也正是庙会的旺季。钱宁领着正德皇帝,卸去冠冕袍服,改穿一般士子穿戴的方巾和襕衫,乘坐两人抬的小轿,从豹房悄悄出门,直到白塔寺附近才下轿,缓步进入庙会。“八月八,走白塔”,是北京人的习俗,人们都喜欢到象征吉祥的白塔下走动,绕塔漫步,乞求身家安健,万事如意,这是白塔寺一年中规模最大的庙会。

正德头戴黑色方形软帽,俗称“四方平定巾”,身穿湖色丝绢长袍,宽袖皂缘,垂带,下摆缀有横襕,俗称为“襕衫”,装作生员打扮。由于气宇轩昂,面如凝脂,唇红齿白,又酷似一个俗世佳公子。钱宁眉目清秀,扮相本来就俏美,他的穿戴和正德基本相同,仅是襕衫是采用宝蓝颜色。二人边行边看,边看边谈,钱宁早就熟悉门道,频频为正德指画解说。出乎意外的繁荣和多姿多彩,好像突然打开的万花筒,让正德大开眼界。

出乎钱宁意外,正德进入白塔寺庙会,完全不依照原来的安排活动,因为庙会中的商摊和店肆的规模各有不同,到处都是撂地为摊,筑栅成店,架帐为厂,并无固定的规格和顺序,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有栅,栅外又有摊,商贩们穿缝插针,随行就市,一切以便于经营生计着想,着眼于生意旺淡牟利丰薄。从出售的商品来看,也是高中低档次俱全,既有玉帛珠犀玛瑙、名香珍药、古董字画,甚至还有从蒙藏和西洋贩运而来的稀罕物品,但更多的是民生日用的五谷杂粮、柿枣瓜果、筛箩碗筷、刀砧掸帚、脂粉碱皂、针织布匹、鞋袜衣帽、纸墨笔砚、花鸟虫鱼,供儿童玩的泥人和熔锡制作的小杯盘、桌椅以及竹木削做的刀枪,纸糊的傀儡鬼脸,等等,可说百货俱陈,琳琅满目。这些东西和宫中的典藏相比简直是上不了等级,也不会作为收藏的内容,正德对摆卖的珍珠金玉、犀角牛黄、参茸虎鞭、古董字画等,并不感兴趣,而许多民间习用的东西,却是他在九重深宫和豹房温柔乡里从未见过的。他看到箩筐里整颗的玉米和高粱,不识何物,随手各抓了一把,放在掌心把玩,问钱宁:“这是喂牲口用的吗?”

钱宁不敢当众撒谎,回答说:“不是。这是老百姓日常食用的。”

“怎样吃法呀?”

“是把它磨成面,蒸窝头、摊饼子吃的。”

正德惊讶地问:“这样的东西也能吃呀?”

卖玉米的郊区老农,看到正德不辨菽麦、浑然无知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抢白了一句:“这位客官大概是喝水长大的吧?未种过田,未粜过粮,未做过饭吧?连玉米和高粱也不认得!”

钱宁担心正德发作,但奇怪的是,他并不介意,点点头嬉笑着转步到别的摊档去了,又拿起一把北京人家居扫炕用的小扫帚,做饭用的擀面棒子,看到儿童游戏时戴的猪八戒脸具和各式鬼脸,为迎接中秋节专门塑造的各款兔儿爷,还有惟妙惟肖、憨态百出的各式泥人,供小孩子穿戴的虎头帽、猫脸鞋以及长生锁等,都让正德兴奋不已。他像其他赶庙的人们一样左看右看,十分赞赏,还戴上哪吒的面具,做出挑战群魔的姿势逗乐。久经淫欲浸泡的心窍似乎又流露出一丝无邪和童趣。

从摆摊售物的地方转入庙前广场,是另一番景象。一进入场内,就听到锣鼓喧天、笙箫齐鸣,一队老少二十多人的队伍,扮作判官鬼卒,手持全套仪仗打伞喝道,簇拥着一个腰金衣紫、袍服整齐,长相方头大耳,蓄有五髯长须的官员雍容阔步而来。原来是扮演城隍爷出巡,为庙会镇邪压魔的。正德看得热闹,询问钱宁:“这个鸟官儿是几品?”

钱宁回答:“最高不过九品,是最微末的地方官。”

“那么,他为什么出行的随从和穿戴却是这样气派?”正德疑问。

钱宁赶忙解释:“城隍是阴间的官员,不属于凡俗管束。他穿戴的不过是戏服,仪仗用品都是玩具,大伙图个热闹便了。”正德释然,又往前走。

广场中心围拢成几个人数不等的圈圈,原来每个圈圈之内都是一个演艺场,来自江湖各地的民间艺人分别在自己的圈子里卖艺。有唱皮人小戏、说鼓词的,也有变戏法、扛大幡、演猴戏、耍杂技的,北京人把这些民间演艺,叫作“蹦蹦儿戏”,也就是说随着高兴蹦蹦,蹦蹦完了便各做各的生意。有些圈圈内里,在演唱间歇,往往请观场的人赏给茶酒钱;也有兜售自吹能医治内痨外伤、男妇老幼百病的膏丹丸散的;还有成群结队雀跃欢笑地蹬高跷、走旱船、打花鼓、扭秧歌来自娱共乐的。这样将信仰、交换和休闲融为一体,民间气息浓厚的聚会和表演,确实让皇上流连忘返。

钱宁冷眼窥视,正德在庙会中定神注视、甚至按捺不住拔脚跟踪的,是那些平素不出闺门,只有在庙会中才借烧香送供、许愿酬神的名义,结队而来的小媳妇和姑娘们。这些妇女兴高采烈地串店走摊,随意品评和选购日用百货以及头巾手绢首饰杂物;还可以听歌观剧,评价歌调典词,甚至议论演出的角色,互相嬉笑打闹,尽情享受难得的、暂时的自由。有些女人艳服靓妆,身穿绫绢薄袄,头戴珠翠;另一些人虽然只穿布履粗裙,不施粉黛,家常打扮,但在简朴中另有风韵。

正德最欣赏的是那些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少艾女子。她们像刚离开母体的小云雀,吱吱喳喳,明眸善睐,组成庙会中独特的景观,真是繁花似锦,目不暇接。这些处在豆蔻年华的小家碧玉、村女娥眉们,打扮和仪态都与豹房里会聚的风尘女子大不相同。正德留意到,有些少女少男,正在利用难得的公开交往机会打情骂俏,甚至暗约定情。更有些浮浪子弟三二为群,对街上的女子品头论足,甚至放肆撩逗,虽然被她们指斥责骂,仍然嬉皮厚脸,似乎是受到嘉奖似的狂笑大乐。正德对这样的风情场面兴致盎然,认为是人间美景。

一天,钱宁和正德乔装打扮,专门来到东城隆福寺大庙会。这里是为期九天的大集的最后一天,各行买卖大体上都已经成交结算完毕,有些商贩已经准备收摊,正在捆装货物,转移到别的庙会上去。但在习惯上,大庙会最末一天,也正是庙会活动进入纵情狂欢的日子,娱乐玩耍便成为主要的内容。

隆福寺庙宇正殿的对面,修建有一座以砖石构造的亭阁式露天戏台,平常日子比较冷清,每当逢年过节,像元宵、盂兰、中秋、重阳等重要节日和大庙会期间,这个戏台便派上了用场,值年主事的人邀请高腔、梆子、二簧等班子来演出,以广招徕,一下子便成为锣鼓喧天、音韵悠扬的热闹场面,以舞台演出为中心,庙前广场上还另有围圈聚众的诸色演技。

正德二人凑近舞台,听了一会儿戏文,有点不耐烦,便踱到广场挤进一个圈子观看杂技表演。这个圈子的演员和演技都不平常。沿圈插着八条红黄相间的幡杆,上面绣有“大兴汪家社伙”几个金色大字。十多面巨锣大鼓敲击得威武雄壮,颇有气势。原来大兴汪家是当地大族,又是杂技世家。这个家族的老少都特爱热闹,逢着节日或重大庙会之期,汪家的族长往往率同男妇儿童,组成班子参加演出,炫耀本族的技艺功底,娱人自娱,顺便也讨些节赏。这会儿,正表演着“危杆飞人”的绝技。圈内竖着四根高可五丈的杆子,每杆相距都在三丈以外。只见四个身穿彩衣和紧身窄腰红裤,年方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头上的短发都用红头绳结成丫角,鱼贯而出,在锣鼓伴奏声中绕场一圈,边翻跟斗边挥手向观众致意,随即各自走到一根高杆之前,迅速攀升到高杆的顶端,动作麻利轻捷,如同玉猴神鸟,到达顶端之后,临高视下,向地上的观众招手,嫣然微笑,继又做出金鸡展翅,在危杆顶端立大顶、夹吊金钩等各种高危姿态,令举头仰望的观众们蹙眉咋舌,捏着冷汗。正惊讶间,忽听急锣紧催,鼓声加快,杆上的女孩子似接到军令,突然腾空飞跃,扑向另一高杆,一再互换位置,空中飞人交错,好像有双翼生于两腋之间,随意翱翔,真是矫若游龙,出如飞凤,绰约多姿,英姿飒爽。好一会儿,女孩子们才顺杆而下,脸泛红晕,娇喘微微,在一片掌声和嘘叹声中,腼腆地向观众再次行礼,神采窈窕,分外娇娆。

正德不只是着意欣赏技艺,令他最动情的是这几个女孩子,特别是其中一个最漂亮的。远看这个女孩子,身材高挑,瓜子脸,颜色黑中透红,显得健康俊俏,在杆顶上做出各种舞蹈和飞跃动作,显得特别灵活,婀娜健美,笑靥带着红晕。正德像被勾了魂一样,双眼色淫淫地紧盯着她。“危杆飞人”的节目演罢,几个女孩子各端着一个小铜盘,在圈子内绕行讨索赏钱。当这个女孩子走到跟前,正德又就近细看,更觉是一个美人坯子,出落得像水葱儿似的。最美之处在眼睛和牙齿,刀刻一样的双眼皮,眼梢微翘,睫毛乌黑浓密,两弯蛾眉上挑,特别在眼窝末梢,似乎经过天公剪裁。两颗明亮的眼睛像是镶嵌在眼眶里的黑珍珠,灵活闪动,像会说话一样。刚换去乳牙的新齿,像一排巧妙编组的洁白玉石,雅气、秀气、灵气组成她的天然美丽。

正德一向放肆惯了,忘记了自己的乔装身份,一伸手拦住女孩,大模大样地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扬了一下,当的一声扔在铜盘里。

在庙会观看戏曲杂技,通常的节赏,多是三五文铜钱,正德一下子扔出十两白银,完全出乎大家意外,小姑娘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众声嘈杂。有的说:“这可是一个家财万贯的贵公子!”也有的说:“是刚发了大财的富商吧!”但也有人骂骂咧咧:“吃饱了撑的,干什么在庙会里摆阔气?”

钱宁本想劝阻,想不到皇帝根本不管不顾,嬉皮笑脸地朝着女孩子发问:“妞儿,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不说话。正德不肯罢休,继续追问:“叫什么名啊?总有个名字吧?”女孩子不敢顶撞,满脸羞红,带着浓重的京南口音回答:“叫小翠,汪小翠!”

“好个小翠,来,来呀!”正德走前一步,伸手拉扯小翠的衣裳,小翠被他的突然动作吓得魂飞魄散,禁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将铜盘摔到地上,转身奔向家人的方向。

忽见汪家社伙的人群中,霍地走出十几个老少爷们,还手执长棒短棍以及演出的刀枪,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带头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穿家织灰布夹袄,脚蹬千层布鞋,十足京郊庄稼汉的打扮。他身材魁梧,两肩宽阔,脸色黝黑红润,双目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显然是武行里手。他的上髭蓄有整齐的斑白胡须,似是为演出而特地修剪的。原来此人名叫汪金彪,是大兴汪氏的族长,又是社伙的社首。他大步走到正德面前,厉声喝问:“这个客官忒地无礼,竟然欺侮我汪家小妹,意欲何为?”

他弯腰捡起那十两银子,掷还到正德跟前,瞪眼道:“我汪家与民同乐,不要肮脏臭钱,你小子狗眼不识泰山,赶快捡起银子,滚出隆福寺!”汪金彪背后的族众挥舞棍棒,有人更上前来指着正德开骂:“你小子不问问我大兴汪家是什么底细,狗胆包天,要来汪家讨便宜,打野食,明摆着是要欺辱咱,不怕挨揍吗?”

正德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气得青筋暴突,目露凶光,正想发作;随行护驾的几个锦衣卫便装骁校也暗揣利器,走到近前,防止出现闪失。钱宁最为狡猾,知道不能暴露,一面以眼光制止骁校不得妄动,一面连连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寻了个空当,硬拉着正德往寺外走。

回到豹房,喘息甫定,正德余怒未息,对着钱宁吼道:“今天遇上邪啦!什么汪家狗家,胆敢触犯皇威,看朕把他们全族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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