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册》(1)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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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下册》(1)

天鹅房张永揭奸佞西四口刘瑾受凌迟

宁夏叛乱事件很快得到平定,倡乱的寘鐇一伙一一就擒,使得正德皇帝“龙心大悦”。杨一清和张永历次送来的捷报,都把迅速取得军事胜利和一切善后安排,说成是由于皇帝陛下大奋乾威,才能激发官兵奋勇向前,“斩将搴旗,剿平叛逆”。总而言之,一切都归结为“皇上神谟妙算,洞见万里”,是“幸赖皇灵丕振,圣武宏扬”。这些廉价的奉承套话递送到北京,使正德十分得意。一向自吹崇尚武功、具有军事天才的皇帝,认为这一番戡乱得胜,实出于自己指挥得宜、用人得当,不觉自我陶醉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将捷报疏文出示给内阁和宫廷的达官显宦:“朕早就料定寘鐇这厮是经不起打的,天兵还未到,便七颠八倒,被一网打尽了!”他又转向侍立在旁的李东阳说:“老卿家推荐杨一清总制四镇,实在是对极了!这个杨跛子还真有两手,写的奏疏捷报也有分寸。跛子能够归功于朕,是知道感戴君恩的人!朕已下旨,命杨一清暂留宁夏处理军政事务,先让督军太监张永押解叛逆来京献俘。张永老奴,这次不负委托,确实建立了大功。他到京之日,朕要亲自到东华门迎接,在豹房设宴慰劳!”

内外众臣顺水推舟,齐声祝贺,称颂皇上“英断”和“圣明”,并表示“切实凛遵圣旨办理”。

只有刘瑾心中七上八下,极其不愤杨一清受到称誉,也嫉妒张永得到超过常规的优眷,更畏惧因献俘赐宴而打乱了自己的篡位阴谋。

明朝自开国以来,经过多次重大的军事征战,遇到打了胜仗,俘获了叛臣逆将,在举行奏凯献俘典礼的时候,都是由皇帝禀告太庙祖先,然后择日在午门城楼上设御座,文武群臣分列恭陪,举行专门的庄严仪式,再由率领军队出征的将帅押解俘虏犯人入场,跪伏待罪。将帅恭呈捷书,皇帝收纳后,再下旨将俘虏交付刑部尚书,按律治罪,然后奏乐行礼,山呼万岁,庆贺功成,有一套完整的隆重仪式。从来未有在皇城东华门亲自迎接有功将帅,更何况是亲迎一个监军太监。刘瑾对张永又忌又恨,咬牙切齿,只是强自抑制,不敢流露。

如何献俘,在什么日子献俘,成为刘、张“两虎”斗智角力的焦点。原来,一桩篡位夺权的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当中。

几年来,刘瑾从京军各卫精选了一些悍卒骁将充实到锦衣卫,委派心腹田文义任卫指挥,企图变皇帝的御用禁卫军为自己的亲军,作为兵变的基干武装;又从兵仗局太监孙和处调拨大批刀枪甲仗;再命两广镇守太监潘干、蔡昭暗中制造了大量劲弓毒弩,分批运入北京,秘藏在石大人胡同府内备用。

刘瑾原定在八月十五日,当文武百官齐集来府,为他的哥哥——已故都督同知刘景祥送葬时,尽数将他们擒拿,再乘所有官署的职能都已暂停的间隙,发兵直捣豹房,将“尿泡皇帝”正德捉拿,胁迫他“禅让”皇位,立即宣布改朝换代,由自己的侄子刘二汉登基。他本来以为,大事得手后,张永即使来京也奏不了凯,献不上俘,甚至可以将他截杀于城外。想不到张永也闻到气息,有所戒备,竟针锋相对地请求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当天入京献俘。刘瑾急忙派人伪称皇命,叫张永缓期再入,岂知张永概不理会,仍然按照原定日期进京。当天一早,张永便率领军兵队伍,高举着钦差监军太监的旗幡,打着得胜鼓,押解着叛王寘鐇和宫眷十八人,以及从逆的首要分子何锦等二百余人,由神机营兵丁押送,从北城德胜门进入北京,经过顺天门转左过东长安街,直奔正德指定的地点——紫禁城外围的东华门。

队伍将要到达东华门,便听到金鼓之声响彻于大内。原来是御用乐队协律郎和乐舞生们在演奏《天眷皇明之曲》和《抚安天下之曲》,乐声威壮悠扬。张永急忙下马,严催队伍整齐前进,自己快步走近御前。只见正德皇帝正志得意满地端坐在东华门正中的御座上,眺望从远而近的献俘队伍。这一天,皇帝头戴通天冠,一副戎装打扮,身穿亲征专用的黄衮弁服,锁子黄金甲,腰横绶带,脚蹬赤色皮军靴,奇装异服,亦文亦武。御座旁边,百官文左武右分列两行,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和司礼监太监刘瑾恭立两侧,禁军甲士卫戍森严,旌旗飘扬。张永急忙趋前跪拜,山呼万岁,奏陈:“奴才张永奉谕监军,率师西征叛藩,幸赖皇上神谋睿算,诸将士奋勇杀敌,扫荡了叛军,擒拿了逆恶。今日奏凯归来,特将叛王寘鐇及首恶诸犯献俘御前,恭候皇上发落。”

正德眉开眼笑,站立起来踱了几步,高声宣谕:“寘鐇背祖欺宗,犯有滔天大罪,即发交宗人府,按《大明宗礼》严惩;何锦等人,都交由刑部关入死牢,等待审讯处罪!”

宗人府长官宗人令和刑部尚书分别率人将犯人押下,这次别出心裁的献俘典礼便告完成。一时金鞭三响,金钟玉磬齐作,笙、笛、箫、琴并举,嘈杂喧哗。司仪官宣布“礼成”,又呼“皇上圣驾回宫,退朝!”。

正德刚要登上金辇,忽然若有所思,转身向恭立阶前的张永亲切地说:“张大伴,这一遭辛苦了,今天晚上,朕还要在天鹅房设宴慰劳你呢!”

张永叩头谢恩。

金桂飘香,皓月当空,八月中旬的北京已经退尽炎暑,真是天凉好个秋。

这是一个极不平常的秋夜。

当晚,天鹅房内画烛齐明,酒筵罗列,金樽浮绿醑,玉盏泛羊羔。但是,出席御宴的“两虎”——刘瑾和张永,却是各怀机谋,暗藏杀机。表面上两人虽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互颂吉祥,其实是席无好席,宴无好宴。只有正德皇帝,还迷醉于胜利的喜悦,沉溺在筵前酒后的轻歌曼舞之中。

这一次在豹房的褒荣宴会,主要是为张永洗尘而设的,没有召请外臣参加,只有刘瑾、张永、马永成和谷大用应诏赴宴。正德皇帝心情开朗,没有穿戴正式袍服,除了冕冠,仅以中间缀有明珠的皂纱巾束发,身穿杏黄色绛纱袍,玉带佩绶,白袜红靴,好一派标致皇帝、风流天子的气象。席间,免不了又连续表彰张永的丰功。

刘瑾听得不耐烦,又因部署已被打乱,急需另作安排,密谋新的对策。他在酒过三巡以后,假称有紧要公事急待处理,请先告辞,正德欣然允诺。

夜色渐深,歌郎舞女退出。张永见时机已到,突然手持一束文书,跪倒在阶前叩首,颤声说道:“老奴有关系极为重大的事件要奏闻圣上。”

正德一怔,忙问:“张大伴有什么事,这样惊惶?”

张永先不回话,只是将手持的文书递给内侍,转呈正德。

正德接过文书,打开一看,标题上书“逆藩寘鐇亲供及刘瑾罪证”,第一份文书是寘鐇称乱造反时发布的檄文,在这份檄文中,寘鐇猛烈指控刘瑾目无皇上,且有弑君的逆谋,有警句说:“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刘瑾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致丧天下之心,几忘神器之重,臣民恨瑾怨入骨髓,予不得已,特奖率三军以诛党恶,以清君侧,以顺人心……”

檄文一一罗列刘瑾擅权贪敛、作威作福的十大罪行。正德粗粗翻了一下,说:“寘鐇这篇鸟檄文,怎么朕未见过呀?”

张永回奏:“据老奴所知,宁夏的将官在四月中旬缴获了这篇文字,便派快马加急送来北京恭呈御览,但却被刘瑾隐匿了,怕皇上知道他的丑事!”

“还有,寘鐇在口供中说到,刘瑾以前也曾多次派人向寘鐇表示亲善,索要钱粮和军马,本来是要将寘鐇收为羽翼,想不到,寘鐇却妄想自立为皇,不买他的账。两人各怀异志,蛇鼠不能同窝,才翻脸拆伙。请皇上看看寘的供词,便可清楚。”

正德醉意略消,蹙眉而道:“刘太监这几年也确实过于放肆。”

张永又奏:“何止放肆?他还有天大阴谋呢!”

正德问:“难道还有其他阴谋吗?刘瑾已经贵极人臣,荣华已极,难道还要搞什么阴谋吗?”

张永急奏:“老奴从宁夏来京,前天路过保定府,住在驿馆。黎明四更,忽有老奴麾下神机营将官李景先和肖穆二人紧急求见。密报说,刘瑾已串通锦衣卫指挥田文义等人,准备在八月十五日,即是在今天发动兵变,派人收买神机营的官兵,答应给予重金和高官,串联他们响应。李、肖二人知道事机已急,不容稽迟,便秘密离营,赶到半道截见老奴告密并问计。正因为局势险恶非常,老奴只好急行军赶回北京,也不理刘瑾力促推迟入京日期的知会,径直奏告定于今日行献俘礼,为的是要打乱刘瑾的阴谋,粉碎即将发动的兵变。李、肖二人现在也在豹房外候旨,皇上如有疑问,可以传讯他们。”

正德醉意全消,来回踱步思索,终于拿定了主意,说:“不必了。等明天朝会,便质问刘瑾。”

张永抢说:“等不及明天了。事机紧急,迟缓必有变。刘瑾密布心腹,知道阴谋已经败露,难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老奴离开这里一步,必然会遭毒手,绝不能再见到圣容,也怕皇上遭遇到不测之灾啊!”

正德看了一下站立在旁的谷大用和马永成。提督西厂的谷大用态度明确地说:“张公公所言极是,西厂也收到近似的情报,也证明刘瑾正在密谋起事,近日夜半,在刘瑾府邸所在的西城附近,及锦衣卫在南苑的兵营多次戒严,每每看到大批军队紧急调动,甲马声音铮铮可闻,确实有发动兵变的明显迹象。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切不可姑息养奸。若等他发动之后再戡平,损失就太大了。不如立即将他逮捕,严加审讯,以弄清逆谋真相,确保大明江山不坠,皇上圣躬安宁!”

正德越听越觉事态严重,被最宠信的人出卖和暗算,深感愤恨。他怒不可遏,拿起一个细瓷酒盅猛掷阶下,酒液四溅,气氛更加紧张。他咬牙切齿地下诏:“宣谕锦衣卫,立即派兵逮捕刘瑾!”

“八虎”中素有智多星之称的马永成闻诏,感觉其中有不妥之处,慌忙进言:“锦衣卫都督田文义是刘瑾死党,切不可让锦衣卫集结队伍,怕出倒戈意外。奴才之意,可以交给由张公公主管的神机营派兵执行。”

好勇好胜的正德皇帝激昂高喊:“好!连夜去捕捉奸贼,查抄贼穴!”

漏下三更,刘瑾才送走刚参加过密议的张彩、田文义等人,感到十分疲倦,回房就寝。

正在这一时刻,神机营佥都督李景先和肖穆二人已领着五百精兵,悄悄进入石大人胡同,封锁了胡同两口;又分三层包围了刘瑾的府第,剑出鞘,刀在手,作好攻击格斗的准备。他们更不理会门卫的拦阻,将他们缴械捆绑,破门而入。冲突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刘瑾,连忙披衣而起,对伺候在寝室里的小内侍说:“院内有刀刃之声,事有可疑。”

他打开房门,迎面看到全身披戴甲胄、带剑而立、脸有杀气的李景先和肖穆。刘瑾大声质问:“你们闯入我府,有何道理?”

李景先厉声喝道:“奉皇上谕旨,逮捕奸宦刘瑾!”并且举手示意。

兵丁上前揪住刘瑾的头发,剥下青蟒袍,扭转胳膊加以捆绑。刘瑾知道大事不好,颓然低首,两眼充满血丝,气急败坏地问:“皇上在哪里?”

李景先回答说:“在豹房,正等待我们复旨。”

他们将刘瑾押送到刑部大狱,钉镣加铐,派兵严密监管。

李景先和肖穆又指挥军兵在刘瑾府邸中,搜捕出术士俞日明,谋士张文冕、徐正,以及刘府内管家孙聪等亲信人员,还有那个准备上台当新朝皇帝的刘二汉,一一押入牢房,还封存了金窟和兵仗库。

刘瑾事败被擒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夜从北京西城飞传到东城,又传到南北各城的通衙街道。人们想不到霎时之间便除去了这个受到万民痛恨的巨奸大恶,解除了万民心头之恨。大家奔走相告,初闻大喜讯,禁不住兴奋欢欣,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敲锣打鼓,争相燃放爆竹庆祝。到天色曙明,鞭炮之声已响遍京城,街上铺满了红绿缤纷的爆竹碎纸。

正德虽然已经掌握了刘瑾的造反阴谋,但还是半信半疑,困于旧情,一时下不了将他处死的决心。对于这样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元恶重犯,正德的意思竟然仅是将他贬降到凤阳,在皇陵里担任奉御之职,实际就是养起来。这样的处理,真可谓好歹不分,养虎为患,不但出乎朝臣士民的意外,甚至也出乎刘瑾本人的意外。他在狱中听到消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忙着馨香叩首,连说:“皇上知俺恕俺,对俺开恩不杀,俺能够到凤阳当差,还可以当一个富太监哩!”

刘瑾又给正德递上白帖,狡辩自己并无谋反之意,是受了诬告陷害。他说,自己被捕时,赤身露体,没有一衣敝体,乞请赐给一二衣服。正德看到这个帖子,竟产生了怜惜之心,下命给他百件衣服。刘瑾的党羽知道这些讯息后,也大喜过望,说:“刘瑾尚可以不死,还受皇上怜惜,我等附从之人,还会被处重刑吗?”

众臣闻讯大为震惊,担心形势逆转。李东阳也坐不住了,他约请张永、马永成、谷大用等数人来内阁,说:“时至今日,皇上还要怜恤刘瑾,万一再起用,开柙出虎,局面就难以挽救了。请几位公公拿出主意,早作定夺。”

三个大太监都十分不安,他们熟知刘瑾心性狠恶,一旦逃过劫难,反噬必毒。谷大用更是气愤不平:“圣意真是让人莫测高深。前日下旨逮捕刘贼时,显得这样激昂痛恨,已下了除恶务尽的决心,刚过两天,竟又对刘贼怜恤优容,叫我们这些当奴才和臣子的,还能怎样说话?怎样伺候圣躬?”

张永似乎已下定殉死的决心,表情悲壮:“俺明日还要紧急面圣,拼死直陈,吁请皇上切不可姑息养奸,留下后患,请求即下旨处死刘瑾。皇上如果不听,老奴宁可碰死在御前柱下,也胜于再受刘贼的报复!”

李东阳温言相劝,切不可鲁莽行事,但又拿不出什么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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