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上册》(17)
千夫戟指害人黑榜百官罚跪匿名文书
《奸臣榜》向百官宣示之后,刘瑾更命将榜文大量张贴于北京各城门和通衢要道上,并通过驿道急速递送给十三布政使司以至边塞各地,务求广为知闻。多数朝臣对这份奇文非常厌恶,私下对榜文的内容冷嘲热讽,指斥它可以与唐代大奸臣李林甫和大宦官鱼朝恩代唐玄宗起草混淆黑白、锄灭善类的文告相媲美。有个别御史曾经参加弹劾“八虎”,但现在榜内却未被列入,反而愧疚羞耻,害怕人们怀疑自己首鼠两端。士庶人等,甚至草间百姓,对于列名榜上的人物本来所知甚少,现在却引起注意,情不自禁地打听这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甚至刨根问底。等到了解案情,反而会引起深思: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事体,难道真是奸臣吗?相反,对有关人物还表示衷心敬佩和同情,并在底下窃窃私语,偷偷传播。一纸《奸臣榜》,在有良知的人看来,倒成了“光荣榜”。
一日,刘瑾正与焦芳、张彩二人在府内议事,忽见东厂提督太监丘聚满头大汗地仓皇冲进大厅,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刘瑾抬头瞪了他一眼:“丘伙伴何事惊慌?坐下说话。”
焦芳和张彩还来不及向丘太监问安,便见丘聚将手上的一张黄纸递给刘刘瑾展开一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地说:“哼!要和俺对着干哩,要在阴沟里烧鬼火哩!”随手将纸掷给焦芳和张彩。
二人见上面用红墨书写着几句打油诗:
诸君且看奸臣榜,
是非功罪甭言讲。
贤良头上浇大粪,
蛇鼠盘踞白玉堂。
高揭榜文人神厌,
奇腥恶臭盈街巷。
倒过来读最合适,
榜上诸公有荣光。
谁家育有好子弟,
有幸列名奸臣榜。
张彩将纸朝亮处一照,说:“这是一张刻版印刷的传单,不是手写的,估计散布的数量不止一处。”
“正是这样。在东四和西单牌楼都有发现,甚至张贴到承天门东侧刑部大门外,有些还故意覆盖在御制敕文《奸臣榜》的上面。”丘聚说。
焦芳顿足:“这样看来,也必然流散到京外各地了,毒焰嚣张,贼胆包天,不可不防!”
刘瑾皱着眉头,一时想不出对策,将怒火发泄到丘聚头上:“东厂这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
丘聚听到呵斥,起座恭立,战战兢兢地说:“是俺失职,有罪!俺已命令逻卒们紧密巡视京城内大街小巷,仔细检查,一定要将已发现的所有传单都揭下来。”
刘瑾又从张彩手上拿过传单,重新细看了一遍,狠狠自语:“问题不仅在传单,重要的是要查出起草、刻印和张贴传单的人,特别是背后的主使者。御颁敕诏刚颁布,丑化榜文的传单便几乎同时贴出,可见策划人是隐藏在听读诏文的百官队伍里。一下子便贴出多处,又可见同谋者不止一人,可能也有贩夫走卒,是官民串结为奸!”
刘瑾随即命令丘聚:“事态重大,绝不能轻视,你必须立即与锦衣卫、三厂共同全力缉查,务必穷搜细索,一定要查出撰写、刻印和张贴的一干人犯,通通抓起来,认真审讯。再顺藤摸瓜,找出主谋。”
丘聚赶忙答应,表示一定遵办。刘瑾挥手让他退下。但丘聚刚走出厅门,刘瑾又厉声叫道:“你且回来!”丘聚忙问:“刘太监还有什么吩咐?”
刘瑾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近丘聚叮嘱说:“特别要注意官员们近日的彼此往来和表现的神态,搜集他们在底下的言论,凡有可疑的情况,赶快报来;还要派人乔装打扮,深入城坊集市、茶馆戏园和食肆之中,打听有什么人看过这份传单,如有传播或议论的,一律视为叛逆攻击,概予逮捕!”
从正德二年暮春三月到翌年炎夏六月,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内,虽然厂卫倾尽全力在京内外加紧侦查,确实抓来许多刻书雕版工和一些说话不慎的人,对他们进行了日夜拷问,刑讯逼供,但始终查找不出真正制作攻击《奸臣榜》传单的主犯。更令丘聚和西厂提督太监谷大用,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等焦灼的是,派往各地的厂卫校卒等陆续前来密报,传单已先后在天津、保定、南京和江南各处,以及边塞的大同和宣府等地都有发现,有些是乘夜深人静张贴于通衢要道,有些是偷偷塞入官爵缙绅家的门缝和府学、县学斋舍当中。这些传单大多数是在各地重新刻版印刷的。更令丘聚等懊恼的是,各地发现的传单,有些改动了文句,有些增删了内容,也有改编为顺口溜、歌词小令的,版本甚多,散播极广,可以说已遍布城乡,其内容无不是从各方面对皇皇诏敕进行攻击,甚至还插绘有身穿宦官冠带的妖魔鬼怪挥舞刀杖的狰狞图像。总而言之,是措词更尖刻,形象更生动,内容更充实,寓意更明显,绝不能是出于一人之手。
刘瑾经常传见丘聚、田文义和谷大用,追问他们搜捕的情况。几个特务头子使尽解数,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无法交差,总是挨刘瑾的指责斥骂。他们互相推卸责任,有时又一同诉苦:“想不到乱党刁民这么多,京城内外,大江南北,妖言纷纷,刻印歪诗,不畏抓捕,难以稽查,难道天下真要大乱了吗?”
更大的乱事果真发生了。
正德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皇帝事先宣布要在华盖殿上早朝,这是一年来未有过的盛事,文武百官都带着兴奋期待的心情准备上朝。早朝前三日,内外侍从官员便准备好一切銮舆仪仗,御案宝座,几番清扫检查,务求干爽明朗,一尘不染。殿内外和阶陛上排列的灵龟、宝鼎、仙鹤、瑞兽的腹腔中,都点燃西域进来的异品奇香,霞霭缭绕,气象庄严肃穆。一声“万岁驾到”,文武百官跪拜如仪,待听到鸿胪寺卿传呼“众卿平身”,才整齐有序地起立,按班次官阶肃立两厢,空出陛前一条御道。但正是在这条御道正中,赫然发现一封端正放置的文书,十分刺眼。这样罕见的事体,不但引起了百官的注意,连高坐在上的正德皇帝也发觉了,感觉很诧异,垂问殿前当班的纠仪御史说:“这是什么东西?”
纠仪御史不敢怠慢,疾步上前,捡起这份文书,看到它的用纸、折叠形式和尺寸,都与通用的题奏本章相同,在封面正中也赫然写有一个“奏”字。
“启奏圣上,这是一份奏书。”
“奏本为什么不由内阁,由通政使司呈递前来?却放置在殿前御道之上?”正德问。
御史将文件捧递过来,由内侍接转,交呈御览。
这样异常的奏报方式,让满朝文武都吃惊不小,内心各自嘀咕,不知又有什么祸福?怪事年年有,这个年头特别多啊!
正德似乎还不太在意,口气平和地说:“既然是奏本,通政使司念一下吧!”通政使司陈文纲走出班来,双手接过内侍交下来的文件。原来通政使司的职务是负责收受全国章疏的部门,对未经本司而直接封进的题奏本章有责任参驳。陈文纲对于今天发生的奇特事件,本来就十分担心会被指控为渎职失责,现在由皇上御命读念,更是提心吊胆地跪捧文件,翻开首页。
岂知道,不读犹可,一看首页的题要,他便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色,不敢念出来,原来该件的题要开宗明义写道:“微臣等披沥血诚,甘冒万死之诛,严劾不法阉宦刘瑾等人贪墨奸诡,趋媚奉上,屠戮贤良,揽权误国……”
陈文纲颤声读了题要,伏在地下不断叩首:“本件诬蔑内廷重臣,微臣以为不宜当众诵读,敬请皇上裁定。”
正德厉声问:“是什么人上的奏?”
陈文纲慌忙翻看了奏件的起首和结尾,回奏说:“回皇上,没有署名,是一件匿名文书。”
正德不语,示意将文件送上来。
朝臣们听到这样的题要,各有各的想法,有人心有余悸,又怕再闹出新的文字大案;有人在内心兴奋,高兴看到刘瑾当众出丑;也有人估计事不关己,干脆看看热闹。但众官都不敢流露表情,像雕塑一般僵立殿前。
正德皇帝粗略披览这份匿名文书,有时蹙起眉头,有时又翘起嘴角,微微冷笑,间中又扫一眼殿下那群呆若木鸡的大臣,更没有忘记瞄看神情异样、局促不安的刘瑾。最后说:“不过是匿名文书罢了,众卿退朝吧!”
散朝之后,刘瑾尾随銮舆来到乾清宫门前,请求觐见。
正德未及更换冠服,闻奏便说:“让他进来吧!”
看到刘瑾进来,正德嬉皮笑脸地望着他:“刘伙伴,朕料定你要来朝见的,没错吧!”
刘瑾伏地下跪,以头碰地:“奴才一片忠心伺候皇上,却是到处招人忌恨,今天又不知什么人,竟用匿名文书陷害于我,还请皇上明察。”
正德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不耐烦再过问此事,把带在身边的匿名文书朝刘瑾扔过去:“你自己看吧!是什么人,你自己去查吧!”
刘瑾揣着那份匿名文书,疾步走回钟粹宫。这座宫殿百余年来本是专供皇太子居住的,是储君潜修待位之地。现在正德尚无子息,又以正德未正位前,刘瑾等人就随侍在这里,等到正德登上帝位,刘瑾随即得势,仍旧盘踞在这里,作为“八虎”聚会的地方。刘瑾的办公值房,也设在钟粹宫内。
刘瑾坐定,赶忙细看那份匿名文书,不觉心惊胆战,原来这个人深知自己的底细,一一列出自己和同伙历年所行不道不法的事件,条款分明,证据确凿。揭帖结尾,还大书一笔:“查奸竖刘瑾罪大恶极,所犯迷惑圣聪,导引嬉游之罪八,欺罔之罪三,僭越之罪六,贪婪之罪十一,残忍滥杀之罪十五。合共四十三款,俱为常赦所不原。元恶巨憝,非诛戮无以正人心,严国法,应请照《大明律》,援处分大逆例,立予正法示众。”
刘瑾读到这里,勃然大怒:“妈拉个巴子,要斩我脑壳哩,那么容易吗?看谁斩谁的脑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