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上册》(15)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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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上册》(15)

牟斌舍身义恤钦犯守仁闻道远赴谪途受刘瑾指派,锦衣卫企图使用武林中人,在遣谪途中截杀的另一人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出身于世代官僚家庭,弘治十二年中进士,先后任职刑部和兵部。

王守仁有着突出的个人特点,并且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出来。他在十一岁时,即以好读书、善思考出名。他曾问自己的塾师:“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塾师回答说:“当然是登第中科举,做大官以光宗耀祖哩!”想不到,童年的守仁却对此表示怀疑,顶撞说:“登第做官不应该是第一等事吧,读书以效学古代圣贤才是最重要的!”塾师大惊,知道此子不凡。

另一特点是,王守仁从小就对军事战阵有着特殊的兴趣,喜爱读兵书,钻研武略。他在十二岁时就曾制造了大小战旗,自己居中调度,命一些儿时伴侣演习阵势,左青龙,右白虎,前旋后转,作攻防战守之势。十五岁时,又背着父母,出游居庸三关,在八达岭最高处远眺群山,细心观察边塞形势,奔驰骑射。

一日,他又梦游纪念东汉名将,尝有志“以马革裹尸还”的伏波将军马援庙,并赋诗说:“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其后,他还在北京城垣一再巡游,要考察本朝景泰初年,兵部尚书于谦在兵凶势危之时,胜利地在京师城下击退蒙古也先大军的实战经过和用兵要领,在于谦的祠堂题写了对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这些事实都说明,王守仁从早年开始即以马援和于谦这样武功超卓的英雄作为典范,也自励要成为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人物。他又发文议论,认为国家不但需要熟悉经典、擅长文学的才人和擅长骑射搏击的勇士,更需要文武兼资,既有文采学养,又有武功韬略,能统驭大军驰骋战阵的帅才。当时有人讽刺他是大言不惭,但亦有人预见他将来必成大器,能干出一番事业。

到正德元年,守仁虽然刚三十七岁,但已经早生华发,额头上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已然初露,显得老成持重。他细目美髯,平日寡言少语,但每当说话时都能抓住要领,常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警句,语惊四座,因而声名鹊起。当时,他正处在经历了十载官场,年华壮盛的时期。他与著名文人,后来被称为明代文学前七子领袖,而又饱有政治激情,时在户部任职的李梦阳结交为挚友,二人都是在成化八年出生的,但梦阳中进士是在弘治六年,比守仁早两科。在性格上,梦阳是才子型的人物,富于文人气质,处事易激动,较为情绪化;守仁则兼有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潜质,立言办事审慎端详,讲究分寸而又能处变不惊,应变有度。正因此,两人相交密切,在切磋砥砺中互相补益。虽然当时都不过是官秩五品的郎中,但在京华士庶当中,都已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

从弘治末年开始,王、李二人都热切关心时局,敏锐地看出全国政治和社会存在日益深重的危机。守仁曾因公巡历边陲,结合自己在兵典武学方面的深厚知识,精心撰写成《言边防军务疏》,在疏中极言西北边防空虚,兵马虚额,将帅无能,指出边务不振的根源乃在于内政腐败,吁请急求补救。而梦阳差不多在同时也上了《上孝宗皇帝疏》,系统地提出“二病”“三害”“六渐”等问题,更勇敢地点名抨击当时气势熏天的张家国舅。及至转入正德朝,李梦阳挺身代韩文起草请诛刘瑾等“八虎”的奏稿,而王守仁则为反对刘瑾迫害南京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上章抗诉。两人不论在弘治末年或在正德元年先后撰写的奏疏,都是震撼朝野、传诵天下的大文章。

在每篇重要疏文的构思、起草和定稿过程中,王守仁和李梦阳都一再交谈沟通,一再审阅对方草拟的初稿。但是,两人都是出奇地固执,他们对时局症结和议题本来都有共识,但在章奏的写法、着重点上,总是直抒己见、激烈争论。

“献吉兄,你才气横溢,撰写的疏文论述透彻,可称淋漓尽致。但章奏公文,似应与文学作品有别,不宜过露锋芒,不必过多词藻渲染,要考虑皇上能接受的程度,否则,好事会变成坏事,过急恐怕会激成大变,易于被人抓住某些词句作为话柄,因一子而误全局啊!”守仁在梦阳书房里,剀切劝告。

李梦阳反驳:“伯安兄,没有锋芒,焉能戮痛奸顽,击中要害?焉能触动圣心?文章之道贵在尽言,贵在傲睨当世,务求一呼百应,力挽颓风。至于被抓话柄,或者遭受无妄之灾,我既敢言,就敢担当,岂可因一身安危而钳口结舌呢?”

梦阳接着说:“恕我直言,伯安兄撰写的章奏虽然有理有据,但文过稳重,失于过分含蓄。试看您前年费尽心力,给先帝上的《言边防军务疏》,送上后就像石沉大海;而我点名谴责张国舅,要求法办,言词尖锐犀利,可谓不留余地,却马上就有反映。对于邪恶丑类,必应加以暴风疾雨式之扫荡,必得以重拳猛击,绝不能容忍姑息。我事后还在前门大街挥鞭横抽张鹤龄,打落他两只门牙,创本朝未有之先例。伯安兄,你大概是不敢的吧!”

看到梦阳得意之色,守仁微微一笑,道:“不是不敢,是不愿。”

梦阳还是不饶,转而正色地对守仁说:“您以为自己上奏言事能保持分寸,刘瑾就会轻易放过您吗?”

守仁不解:“为什么?”

梦阳翘起嘴角,凝望着守仁,冷然一笑:“伯安兄,不为什么,就只因为您是王守仁啊!”

李梦阳是不幸而言中了。

正德元年十二月初六日,正德皇帝受刘瑾怂恿,下旨将上奏请求挽留刘健、谢迁,又继续弹劾刘瑾、高凤等宦官,兼论及正德本人沉溺游宴射猎而失德的南京科道官戴铣等二十一人,立即逮捕押解来北京入锦衣卫狱。对这样违常规常法的举措,王守仁是到月中才知道消息的。他极为愤慨,连夜撰写奏章吁请正德皇帝改变决定,释放戴铣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他句斟字酌,疏文说:“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贵,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难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从疏文本身来说,完全是平心静气地据理陈词,据情吁请,语调温和,而且有意避开刘瑾等及宦竖们在其中唆使和矫旨的作为,只求补过自新,未请追究责任,应该说是不会引起太大反感的。

但是,王守仁却以盛名招祸。

应该说,刘瑾本人虽然不是粗鲁无文之辈,但他对于士人的各自特点和不同的实际影响却是知之未深的。但其门下的文人,像张文冕、徐正之流,却具有特别敏锐的嗅觉。

张、徐在刘府替刘瑾披览奏章和拟写批红,像极两只斯文警犬,总是能从奏章的字里行间寻觅出政治瑕疵,从奏章的正面和反面解读意向,能够结合当前形势,估量出每一篇被认为有问题的奏章的实际分量。这一天,王守仁的奏章副本,落在徐正的手里。他拿着稿子细读,窃喜自己又找到了一次进言立功的机会,赶快求见刘瑾。

刘瑾深夜回府,徐正不畏严寒,在刘瑾未回之前便几次向小内侍官说有急事求见,请刘公公示下,可否连夜召见。

刘瑾回府,听到小内侍禀告,即传徐正来见。他卸去冠服,身穿软缎驼绒便袍,内书房内早生起两盘御用马口炭燃烧的火盆,温暖如春。他倚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徐正入见参拜,也不答礼,懒洋洋地问道:“丰凡夜深来见,有什么要事吗?”

徐正躬身回答:“今天披阅奏章,发现有兵部郎中王守仁竟上疏要求对戴铣等人免罪复官。”

“王守仁?不就是兵部那个被称为‘亚圣人’的迂书生吗?他在奏章里胡诌些什么?”

徐正双手送上王守仁的奏章,刘瑾一挥手:“你念吧!”

徐正念毕。刘瑾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说:“也不过是舞文弄墨的废话而已。”

徐正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禀告:“公公有所不知。王守仁这厮近年窃盗虚名,有时议政,有时论学,被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和六部郎中以下官员奉为魁首,尊称他为‘亚圣人’,就是表示对他的景仰。其人平常锋芒不露,正是深沉可畏,值得我们警惕重视之处。这篇奏章就事论事,调门较低,不似有些言官那样浮躁,但这正是他能得人心,甚至能蒙骗圣聪的地方,切不可轻视。”

刘瑾稍为振起精神,身体在太师椅上挪动了一下,问徐正:“你看这篇奏章有什么重要?值得这样重视?”

徐正清了一下嗓音:“公公自必清楚,自今年十月末奉旨休致内阁刘健、谢迁,罢斥户部尚书韩文等以来,京内外臣工噪音不绝,动荡日甚。刑科给事中吕翀甘冒天下大不韪,带头上疏请留刘、谢;南京监察御史陆昆仍悍然将攻击矛头指向公公等八人;三品以上高官以左都御史张敷华、工部尚书杨守随二人为首,更公开支持恶逆,不但藐视圣躬,还继续诬蔑公公等为‘希意导谀,恣意肆情’,仍奏请驱斥公公等,直接引发南京戴铣等人联名要挟朝廷,忤旨抗命,制造更大的风潮,足见天下滔滔,远未平静。现在如不扑灭,则野火必然蔓延,难以收拾。当前王守仁就是看准时机,以援救戴铣等为名,实为掀动阴风之实。以此人素具虚名,又故意不说过激之话,对于一般憨蠢官民反而诱惑煽动之力更大,其心甚毒,其行实险,必须立予制裁,才能镇慑舆情,刹住歪风。这就是门下深夜求见,请公公卓裁的缘故。”

徐正这番议论,倒是真正透入刘瑾的心窍。近日以来,两京各级官员,并未因严厉处置刘健、谢迁、韩文、刘大夏等人物而善罢甘休,忤旨抗命的声浪不绝于耳,声讨的奏疏如同雪片一样飞报而来,又一波反“八虎”的风潮似乎正在兴起,戴铣等联合南京留都科道官合群抗争,正是这样一个信号。刘瑾色厉内荏,内心也有些惶恐。枪打出头鸟,借王守仁作为严加镇压的典型,未尝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问:“丰凡,你看怎样处理为好?”

徐正略加思索,道:“对王守仁的奏章不可‘留中不问’,这等于助长放肆之气;对他本人亦不能姑息。正因为他有名望有影响,对他的处置,必应更加从严,所谓惩一恸百,才可以震撼士林,起到遏阻忤旨风潮的作用。”

“具体怎么办?”

“似宜乘戴铣等尚在押解来京途中,对替户部尚书韩文起草恶毒奏章的李梦阳等人尚未判罪之际,先将王守仁当众革官重杖,远谪至极僻极远、万瘴丛棘、穷山恶水之处,这样既可威吓众官噤口,亦为陆续严惩戴铣等树一样榜。”

刘瑾点头:“丰凡所见极是,这样部署亦极妥善。可即传谕锦衣卫,明日即逮捕王守仁入锦衣狱,无须再事审讯。决定日期之后,事先传谕百官,齐集午门外,共同观看对王守仁受重杖五十,杖后谴戍贵州龙阳驿任驿丞。”

就这样,两天之后,王守仁被绑押到受刑地。他倔强地环望四周,百官列队在寒风中站立,然后伏地受刑。杖数既多,下手又重,守仁被挞几死。但他咬牙坚持,不呼痛不求饶,其丈夫气概连执杖的人也暗称罕见。他受刑后由卫卒拖入牢狱,官员们目送他伤重回狱,无不悲怆。由此,守仁更名闻天下。

徐正听说守仁受刑的表现,内心不由得战栗恐惧。

王守仁在锦衣卫狱,是一个特殊的犯人。

一方面,徐正已知会田文义,对王守仁要严加监管,随时报告他在狱中的言论动向;而且,在他前往贵州途中,要派人将他收拾掉,一切事宜应慎密准备。另一方面,王守仁却受到以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诏狱主管牟斌的特别照顾。

牟斌,北京人,军籍家庭出身,成化年间,十六岁刚成丁便被征召入锦衣卫为士兵,因精明能干,多次在侦缉重案中立功,被调入锦衣卫最要害的部门北镇抚司当番子,不久又被升拔为档头,再因立有功绩,经皇帝下旨任职为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官秩六品,主管诏狱事务,掌有对犯人监管、刑讯的大权。能担任这个职务的都是在锦衣卫中最受信任的人,牟斌半生混迹在这样一个以残虐镇压为手段,杀人如草不闻声的特种侦缉部门中,积累功绩上升为中层头目,手上当然也沾染过无辜官民的鲜血,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牌特务。

但是,锦衣卫的大小特务也是有区别的,多数人死心塌地助纣为虐,但也有个别人因置身这样的血泊深渊,深知其中的丑恶黑幕,逐渐萌生了厌恶感和负罪感,触发起良知。特别是,目睹一些忠节义士在长期囚禁和严刑拷打的过程中,在明显遭受栽陷的困境中,仍然保持着不屈不挠的凛然气节,仍然坚守自己忠于国运民生和先忧后乐的信念,甚至不惜慷慨捐躯,毁家纾难,情不自禁地从内心表示敬佩。虽然没有勇气自拔出泥沼,摒弃官秩职务,彻底洗脱血污,但有时还想少作些孽,为子孙积点阴德,尽量避免血债上再加血债,在可能的范围内,对上司的谕示也会暗中打点折扣,对某些犯人适当松刑宽绑,在生活上适当照顾,或者私自给点医药来治疗伤病,有时也会通融犯人的亲友入狱探视,代为收转衣物饮食,甚至大胆私与某些案件的狱外关连人物通消息,对犯案人表示同情。特务中个别人物的这种心理和举措,在牟斌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牟斌对于王守仁的品格和学问素有景仰,在近年的邸报中曾多次阅读守仁递上的章疏言论,感觉都说到要害处,持之有故,言之在理,在心中暗暗佩服。

王守仁受重杖时,牟斌亦在场,深受守仁刚劲之气震撼。当卫卒将已受重伤的王守仁拖押回诏狱时,他亦骑马随行,但一路上却深深陷入沉思: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为什么却能如此坚强无畏?他是为了什么而遭受这样的屈辱和酷刑?肯定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私禄,肯定不是为了同流合污,分赃窃取富贵,而是为了国计民生,仗义执言,甘愿自投网罗,受酷刑重杖而不悔。对于这样一个磊落不屈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归由自己监管的重案囚犯,应该怎样对待他呢?是像惯常一样,重枷严锁,坐待其伤重致残,让他瘐死狱中呢?还是借用自己掌有的权力予以庇护,为社稷保存一个难得的人才呢?念及此,牟斌心里怦然一动,决心已定。

守仁被押送入狱,仍然处于昏厥的状况。直到夜幕降临,他才逐渐苏醒过来,闻到一阵刺鼻的药酒气味。他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睡榻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用蘸满药液的湿巾给自己的伤腿热敷,还手法熟练地给自己按摩腰腿以松筋活络。狱室中间,放着一个燃烧得通旺,火舌吐焰的炭盆,盆上架放着一个青花宽口瓷瓶,从瓶里发散出阵阵药味。

“你是谁?”守仁茫然问道。

这个人站起来,借着盆火的光亮,守仁才朦胧看到。他身躯高大瘦削,约有五十岁,浓眉和连鬓胡须已见斑白,眼光深沉,似是多经风霜世故。只穿着紧身短袄和丝绵套裤,没戴冠帽,看不出是官是民,站立行动敏捷,不像斯文中人。他躬身向仰卧在床的王守仁低声自我介绍:“鄙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都督佥事牟斌……”

未待他说下去,王守仁本要一跃而起,因腰腿伤无法撑持,不得已又躺下来,一边将敷在自己伤腿上的湿布药巾扔开,一边严厉喝道:“你来干什么?我从来不认识、不交结锦衣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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