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册》(11)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正德风云 >

第十一章《上册》(11)

风云突变众正求去皇帝护短群小嚣张

一场特大的政治阴云笼罩着北京城,曙明初现,随即乌云蔽天。这是一场忠与奸,善与恶,正与邪,纲常正道与昏浊乱政殊死相拼的激烈战斗,两方营垒分明,中间并无缓冲的余地。战场虽然集中在京城,但其风波却席卷神州大地。

九卿和内阁的奏本是在同一天相继送到正德御前的。正德登极一年多,虽然也收到过大小臣工许多谏劝的奏本,但一般是置之不理,有时看也不看,搁置了事;有时性起,便将言词锋利的几个人扣上亵渎君上、忤旨叛逆等罪名,轻则降革职位贬谪远方,重则当廷杖责,或逮捕入锦衣卫狱。他认为这些谏疏不过是好事者的文字游戏,皇权至上,皇威无限,谁也无法触动自己一根毫毛。但是,他终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顽童,未经历过真正酷烈的政治搏斗,这一次由内阁、九卿分别联署,声势浩大、措辞严峻的上奏,指名道姓要将自己最宠幸的人物“明正典刑”,令他措手不及。所有重臣举朝一致要开杀戒,任性已惯的年轻皇帝顿觉得难以应付,压力巨大。要下旨处决这几个与自己臭味相投,为自己提供种种欢愉享乐的宠臣,实在不甘不忍;但断然驳回奏疏,开罪满朝臣工,一时也不敢不愿,害怕失去了主要的支持和臂助,真正变成孤家寡人。正德看过这两份最后通牒的奏疏后,心慌意乱,两眼发直,竟然焦急地哭了起来,嗷嗷之声,惊动了殿陛。

对皇帝的啼哭,侍从的小太监不敢劝慰,只有老太监王岳上前用丝绢为皇上揩泪捶背,并恭请珍摄保重。

原来王岳的资历地位非比寻常。正德皇帝朱厚照出生后,便照宫中规矩,由指定乳母哺养,并派忠谨可靠的太监监护,王岳当时便是监护太监的领班。弘治五年三月,诏立朱厚照为皇太子。当时朱厚照还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就是由王岳乘辇抱出行礼的。朱厚照二三岁时,常依附于王岳怀中,称之为王公老伴,亲密无比。厚照继帝位后,王岳仍随侍在侧,对刘瑾等“八虎”乱行的不满时形于颜色,“八虎”亦不敢和他计较。

王岳关切地询问正德为何难过,正德泪眼滂沱地看着王岳,一副焦急无助的样子:“他们要杀掉刘伴当、马伴当他们八个人呢!”

当时的皇帝习惯上将亲近的太监昵称为伴当。“八虎”中的刘瑾、马永成、张永因得到这样的宠称,自傲为高人一等。

王岳叹息了一声,慢慢地说:“爷爷想亦知道,刘瑾和马永成等人近来也确实太放肆了,他们借着爷爷的名义在宫内外无恶不作,是犯了众怒啊!”

正德并不认同,但也没有驳斥,只是说:“这件事怎样办才好哩!”

王岳略为迟疑,毅然而道:“阁老们的意见,也是为国家社稷,为爷爷永享鸿业而发的。不杀刘、马等人,恐风潮不易平息!”

正德瞪了他一眼,不理会。

沉默了半天,正德的眼泪早干了,似乎又有了主意,连连呼叫:“杀人不杀人,是朕的权力,谁干涉得?谁干涉得?”

当天,年轻的皇帝寝食难安。

这一场斗争,不可避免地将外朝内宫全都卷了进去。

事实上,宫内的大小太监也不是铁板一块。刘瑾等八人一年多以来暴得重用,早已引起其他宦官的不满。特别是一些宦官头目,对“八虎”的嚣张跋扈也看不惯,对他们窃据军政大权,引诱皇帝无节制地放荡冶游也很反感,只是平常无从表露、无法进言而已。

这一次外廷要处决“八虎”的大风潮,在宦官内部也引发起从未有过的震撼和分歧。

反对“八虎”的宦官集团早就形成,其中以十多年来保抚皇帝、司礼监掌印兼督管东厂、享受三品高俸的老前辈王岳和司礼监太监李荣为首,司礼监秉笔内官监太监范亨、徐智,御马监太监宁瑾都是重要的成员。王岳一派基本上是在弘治朝比较受重用,现在权势逐渐失落的人,这些人惯于恪守传统的宫闱规矩,希望皇帝正常治国,遵守君德帝范,对正德临朝以来的乱局也有忧虑和愤激。故此,他们大体上同意和支持内阁阁议和九卿奏本。大风潮汹涌而起,他们亦胸怀激荡,只是恪于太祖皇帝朱元璋原有规定宦官不许参议国事的禁令,无权直接上疏论事,没有资格正面进入冲突的主流,只能便中进言敲打边鼓。

正德皇帝任性放荡,喜怒无常,但并不愚蠢。事件发生后,他并不敢为此事开罪阖朝大臣,力图避免引发全面冲突;但又绝对不能接受处决最受宠爱的八个太监。在彻夜无眠的思索中,他想出一个敷衍的办法,就是先将刘瑾等八人安置到南京,躲过风头再说。为此,他一早就宣谕王岳和李荣进入乾清宫,命他们二人立即前去内阁宣谕自己的意见。

王岳和李荣来到内阁,将皇上的意见转达完毕。刘健不假思索地回绝道:“请两位公公回奏皇上,轻纵奸佞,后患无穷。汉、唐前事,可为鉴戒。臣等之意,仍以割除私爱,明正‘八虎’之罪,概予正法为宜!”谢迁和李东阳亦同声附和。

王、李回宫复旨。想不到皇帝也是固执原意,听到内阁不肯遵旨,不觉恼怒,看到王、李二人仍跪伏在阶下候旨,便大声对他们喝道:“你二人再去内阁宣谕,着令再议,说是朕的定见!”

二人急忙再赶回内阁,只觉得阁内的气氛更加不同寻常了,三位阁老脸色铁青,似乎预知来意。二人将皇帝的意见传达,三位阁老面面相觑,沉默了半天。

李东阳先说话,语气委婉缓和:“内阁之所以坚持将刘瑾等八人正法,实在因为这八个人恶贯满盈,已引起臣民公愤,不处死不足以抵罪,亦有损皇上威严。处决八人,正是皇上附从众意、大振乾纲的表现。仍请公公回奏时妥为说词。”

谢迁对东阳这种文绉绉的说词有些不耐烦,冲口而出:“当前对刘瑾等八人如何定案处置,已成举国关心的第一大事。如果再予纵容,必失全国臣民之望,众愤难平,乱萌滋长。务请转奏皇上,请加三思。”

刘健更是推案而起,目光如炬,沉痛地说:“先帝临终托孤,亲执臣手,命臣等三人承顾命之重,而今日陵土未干,嬖幸‘八虎’,朝政紊乱,至于如此,我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忧危逼人,我等仍不尽言,是为大不忠……”说话之间,不觉热泪盈眶。

东阳看到刘健过分激动,怕生意外,上前扶持婉劝。

王岳和李荣很受震慑和感动,他们一时忘记了自己仅是奉命传达之人,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三位老先生请放心,内阁的意见是正确的。”

王岳和李荣的回奏,丝毫没有改变正德皇帝的心意,他下旨在第二天集九卿诸臣于左顺门候旨。

九卿各大臣早就知道皇帝与内阁议事冲突互不妥协的事,亦估计今天的召集,必然是为了重申旨意,软硬兼施,强制九卿大臣接受赦免“八虎”的意见。

左顺门前,各大臣齐聚,人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兵部尚书许进对户部尚书韩文再次进言,他拉着韩文的衣角,走到宫墙僻处说:“贯道兄,弟上次签署奏疏时,曾对您谈及预防激变,看来今日之会绝不乐观,激变可能正在今日。知君莫若臣,皇上必会加大压力,拙意对此事还是适可而止,可以暂时将刘瑾等安置南京,等待时机再彻底清算,不知尊意如何?”

韩文不耐烦地推开许进的手,断言道:“愚见亦知激变可能迫在眉睫,诚如尊论。但如果同意将刘等八贼安置南京,是养痈为患,留下一个大祸根,不日必酿成更大灾难。鄙人老矣,今日请以身殉!”

许进无言。

稍一会儿,司礼监太监李荣拿着九卿的奏疏出来:“皇上知道各位先生上疏请将刘瑾等八人明正典刑是出自忠爱之心,但皇上因这些人长期侍应,不忍即置之于法,可否请各位稍缓要求,待皇上徐徐处置?”

众人听到旨意,大多嗫嚅无言,内心都对皇帝的庇护不同意,但又不敢冒“忤旨”的罪名公开顶撞。在气氛凝重的沉默中,李荣的眼光有意地看着韩文,当然是希望他说话。

韩文果然正步走到众臣队列之前,手捋长髯,目光悲壮:“当今民穷盗起,灾变日增,但是皇上还是追求声色,搜罗珍宝,日夜游宴,置国事于不问。其中重要原因就是狎宠群奸,受刘瑾等人摆弄。宦官专政,亡国之兆,历史教训决不能忘记。现在这八个阉徒窘于公议,企图暂以南京为避死的窟穴,亦为他日翻案反噬的据点,是绝不能迁就的。请李公公向皇上剀切说明。”

李荣点头:“九卿的疏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各位大人今日意见我一定如实奏报,请放心,就请回吧!”

李荣临将离场,吏部侍郎王鏊上前询问:“如果皇上还如前宠用这些人,怎么办呢?”

李荣辞色严肃地回答说:“大义当前,内臣亦不敢求苟免,亦必须尽言尽力,如有耽误,难道我的颈脖是铁铸的吗?我等焉敢误坏国事?”

王鏊闻言揖谢。

九卿们对于王岳、李荣的坚决支持,颇受感动,连说:“我朝建国将一百五十年,内臣能这样明辨是非的,实在少见,足证刘瑾等罪恶滔天!”

也有人说:“皇上深居宫中,有些事情即使倾外朝臣子全力也未必听从;但内臣晨昏在侧,熟悉脾气爱憎,看准机缘进言,作用反大于百十份奏疏。借内臣之力以剪除内奸,未尝不是上策。”

大臣们说话间走近左顺门侧的内阁值房,只见刘健迎面而来,红光满面,表情兴奋,大声对众人说:“只要各位坚持下去,事件很快就会完满解决的,‘八虎’就刑只是日间的事。”

他还信心十足地宣布:“万一皇上还留恋刘瑾等贼人,不肯置之于法,老夫将带头偕同各位伏阙面争,不准不休!”

困兽犹斗。刘瑾连日来已从焦芳处得到了许多不利于己的讯息,特别是,皇帝暂先安置他们在南京的意见,亦被内阁和朝臣们拒绝;还知道,刘健这个倔老头要率众伏阙面争,不将自己等八人处死誓不罢休;更令他吃惊的是,宫内老太监王岳和李荣竟连续在内阁和朝会中公开表态支持外朝意见,而其他宦官范亨、徐智、宁瑾等也附和朝臣的主张。真可谓宫内外联手,合计谋我,自己的处境大为不妙。他亦看到,宫内的紧张气氛日甚一日,似乎只要等皇帝一声下诏,便会将自己和另七个哥们儿绑押西市,以“奸阉恶竖诱惑圣聪”的罪名处死。他深知生死荣辱定于霎时之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刘瑾等并不绝望,他们明白皇上不忍将他们处死。事实上,皇帝追求放荡纵欲,自己的主动迎合,是两者的一拍即合,确实是气味相投。皇上如果下诏将最贴身宠爱的人“明正典刑”,等于在自己脸上抹灰,是循众见而自灭皇威。刘瑾在惶恐震惊之余,认为大势仍有可能挽回,甚至还存在反败为胜的前景。刘瑾认定,事态下一步的发展,完全决定于正德皇帝的转念之间。

这两天,他没有回石大人胡同,而是住在原钟粹宫的值房内,频繁地和马永成、张永、谷大用等七人分析形势,研谋对策。

得知焦芳带来的刘健准备率领众臣伏阙面争的情报后,当天晌午,刘瑾命小太监紧急将马永成等七人召来。

八人环坐在钟粹宫殿堂侧室,刘瑾居中:“众位哥儿们,爷爷今早命王岳和李荣向九卿大臣传谕宽容我们,岂知韩文带头顶撞,拒不奉旨,更想不到王岳和李荣吃里爬外,居然和朝臣们同腔同调,为他们打气,而刘健这条老狗还想在明日率众伏阙,必要置我等于死地。事情已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众位老哥们都要拿捏主意。”

魏彬灰心丧气地说:“他们人多势众,又抓到我们的把柄,要冲出难关是不太可能的了。反正,我们兄弟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的,杀头不过一刀快,等爷爷下诏吧!”

刘瑾冷笑了一下,不复说话,环视其他人,目光冷峻。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