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册》(9)
金夫人顽护张国舅李才子铁笔斗皇亲
李梦阳颇有一些传奇事迹。他在中进士前即以文学知名,自少天资聪慧,博览群书,又能从古籍中提出自己卓异的见解,所作诗文,早就传诵省内外,被公认为陕西一杰。在性格上,他感情充沛,易激动,好仗义,胸怀坦率,敢作敢为。但也有恃才傲物、睥睨当世、不屑谦恭的习性。
弘治五年秋,恰逢三年一次的乡试之期。所谓乡试,就是在全国各省区,对本省儒生进行选拔考试,被录取的便拥有了举人的身份,有资格在第二年春天进京参加会试,被取中的即成为进士。不论乡试或会试,都被认为是“抢才大典”,特别受朝野重视。那一年,年方二十一岁的李梦阳从故乡庆阳赶到省会西安应试。抵达西安时,已经夜幕沉霭,考房早已关闭,不许梦阳入内办理登记手续。梦阳气往上冲,大言道:“梦阳不入试,本科无解首!”所谓解首,又称解元,是乡试第一名的俗称。主持考场的官员知道来者是享有盛名的李梦阳,才破格开门让他入内办理应考手续。梦阳登榜时果然名列乡试第一,是货真价实的解首,陕西李梦阳遂以才子兼狂生的名声喧腾于京华。
李梦阳是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他在弘治六年中进士,被委任为户部山东司主事,其后又积资升任为浙江司郎中。到正德元年,他已经入仕十多年了。在此期间,他和著名文人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互相唱和,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推动文学复古运动,号称“七才子”。
虽然李梦阳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明星,但绝不是一个酸腐文人,他热忱于时事政治,同意“文以载道”。他主张文学要如实记载历史兴亡的教训,对当前政局正邪善恶的评骘,抒发朝野士夫以至草间庶民的愤慨和嗟怨。他也主张“风雅”:“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故此,李梦阳所说的风雅不是故纸堆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世绝俗,而是提倡关切国事和民生。他认为,历史事件不应该以当时人当事人的评价为评价,既不应该因时人的谄媚称誉永享盛名,亦不应因一时的诬陷误解而永蒙污垢。他用文学的语言抒发主张,说“人亡故国还祠庙,世异阴崖尚品题”;又说“云雷昼壁丹青壮,神鬼虚堂世代遥”。
李梦阳政治上敏感,亦有行政才能。正因为具有上述思想素养,他入仕后,才更为留心时政,疾恶如仇,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狠革腐败。但亦因此,屡次遭受贵戚和宦官的打击,几致性命不保。弘治十二年,他在户部任主事,被派往京师附近的通州,监管设在该地的储备粮仓;十四年,又被委派“监税三关”。所谓三关,是指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以上两个职位都至关重要。通州是由南至北漕运的总汇,它的储备库是全国储藏粮食最多的大型仓库,宫廷“玉食”和在京文武百官、京禁各军的俸米食粮均由通州储备仓调发;三关环绕京畿,边塞外的牛马皮革,内地的茶盐布帛铁器,大多数以此为出纳卡口,不论进出,都在此征收税款,然后汇总缴交户部,供给京城俸饷。梦阳不论在通州或三关任内,都骇然发现,有关仓库,绝大多数都是储藏亏空,粮账、银账不符;在关税征收方面,漏洞更大,大小官役无不“吃关而肥”。陋规极多,凡出纳仓储,货物进出关卡,都必须向各仓官关吏贿赂疏通。特别是外戚、宦官和权要经营的特权商帮,入库时可以以少报多,纳税时则可以以实作虚,以多报少,从而谋取暴利,侵吞粮款和税款。尤其是以弘治皇帝的妻弟国舅爷张鹤龄和张延龄为后台的商帮,打着张府旗号闯关越卡,从不纳税;而一般肩挑手提少量商品过关的老百姓,则被百般盘剥,货被没收,人被殴挞,百姓称这些关口为“鬼门关”。梦阳针对这样的情况,惩罚了有关特权商帮,对横行一时的皇亲张家的管家伙计亦当廷杖责,严令补税,具结不得再走私漏税才予释放。他还革退了作恶多端的“仓耗子”和“关油子”,罪恶昭彰者判刑入监,又重新颁制了关口仓储运输及榷税的法规,严令官私人等,一律遵守。一时关口秩序肃然,税款大增。但梦阳因此严重损害了外戚、宦官和权要的利益,竟被诬告为目无法纪,擅改朝廷律令,弘治十四年,一度被革职并被捕入诏狱。
梦阳在狱中不屈不挠,在过堂时列举确凿事实狠揭弊端,而且词锋激昂,以滔滔雄辩驳回一切指控,审判官员理屈词穷,不敢深问。梦阳还将事件原由、是非所在,以及本人因公受害的冤案,写成书启送呈刘健、李东阳、谢迁三阁老处,并点名反诉张鹤龄、张延龄等皇亲。三阁老素知梦阳才气横溢而又为官廉正,出面干预此案,以张氏皇亲为首的违法走私团伙,也怕事件闹大,丑事张扬,不敢硬咬下去。梦阳终得以在蹲大狱数月之后被释放,重回户部任职。
李梦阳并未因遭受诬陷和蒙受冤狱而消减英锐之志,他仍然不避忌讳,坚持正义。不久,又惹下一场震动全国的官司。
弘治十八年正月,即朱祐樘去世前数月,因内阁刘健等人的一再吁请,准备为国政做一些改革,曾颁下一道诏旨,表示要广开言路,倾听朝野大小官员兴利除弊的言论。
李梦阳毕竟是书生。他善良、轻信,对兴革政治存在的艰难险阻估计过低,对皇帝求言纳谏的诚意和限度缺乏全面的认识。他本来具有强烈的忠君理念,从政十余年亲历官场昏暗,目睹奸佞横行,流弊山积,久已积愤于心,早就想尽情上告,只是未有机会,如鲠在喉,引以为憾。现在得闻诏旨,感奋莫名,要将自己对国家前途的至诚关注,对反复考虑的朝廷政治得失,以及如伺拨乱反正之方,以一腔热血转化为文字,完整如实地奏报皇帝。他虔诚地连夜写成一篇《应诏上书疏》,洋洋洒洒五千余言,递呈御览。
他以如椽巨笔,将国家当前的重大危害概括为“二病”“三害”“六渐”三大部分:“夫天下之势譬之身也。欲身之安,莫如去其病;欲民之利,莫如祛其害;欲令终而全安,莫若使渐不可长。今天下为病者二而不去也,为害者三而不之祛也,为渐者六而不可长也……夫易失者势,难得者时。今观可畏之势,而遇得言之时。使人缄默退缩以为自全苟禄之计,是怀不忠而欺陛下耳。臣今据所见昧死以开具,唯陛下矜察哀怜,俯赐观鉴焉。”
他所说的“二病”,第一病是指在朝大臣中有人庸碌无能,窃居高位;亦有人刚愎自用,恶人诤谏,更有人鲜廉寡耻,联群结党,贪婪自肥,是谓元气之病。第二病是,宦官的本职只应限于在宫廷内侍候打扫,而当今的宦官却掌管国家重要仓储厂库,干预朝政,其危害极大,是谓心腹之病。
所谓“三害”,一是兵害,指军队中严重的积弊,如虚报军额等。二是民害,指庶民百姓难堪赋重役繁。三是庄场畿民之害,指皇亲国戚以及得宠宦官等大量兼并土地,失去土地的农民被迫流离失所。
所谓“六渐”,一是匮之渐,指的是连年用兵,修建寺观,靡费极大,国库渐告空虚。二是盗之渐,指的是百姓迫于饥寒,铤而走险,京师及外省多有警报,所谓民穷起盗心,要防止集结酿成变乱,必应大力恤饥赈寒以安抚民心。三是坏名器之渐,指的是原有颁定对官员升黜和处分的吏律吏法渐成空文,卖官鬻爵成风,贪渎残酷的官僚充斥。四是弛法令之渐,指的是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权钱交易以干法纪,且赦非善政,滥行赦免,其实是庇纵奸恶之徒。五是方术眩惑之渐,指的是寺观林立,佛道之教盛行,法师、真人充斥于朝野,惑诱百姓,耗费国帑,为害甚大。
以上所述“二病”“三害”和“五渐”,措辞虽然严峻,但言之有据,殷切吁求纠正,大体上还在最高统治阶层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问题出现在第六渐,即“贵戚骄恣之渐”。李梦阳在这一段里,点名抨击了弘治张皇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的种种罪行,惹起了这个国舅爷的强烈反弹,怂恿张皇后及其母金夫人出面,对弘治皇帝施加压力,誓将李梦阳置于死地。
寿宁侯张鹤龄和其弟建昌侯张延龄二人自恃是皇家至亲,以国舅爷的身份骄横放纵,气焰嚣张,无恶不作,北京内外称“二张”为“二瘴”,官民对之痛恨入骨,但无人敢对他们揭发和批评,都怕触及他们的瘴恶之气,反遭灭顶之灾。
李梦阳则以极大的勇气和胆识,对这个权势熏天的国舅爷的累累罪恶,逐点进行揭露,吁请给予制裁,文曰:“今陛下至亲,莫如寿宁侯,所宜保全而使安者,亦莫如寿宁侯,乃固不严礼以为之防,臣恐其溃且有日矣。今寿宁侯招纳无赖,罔利而贼民,白夺人田土,擅拆人房屋,强虏人子女;开张店房,要截商货;据占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此谓之不替,可乎?替则陵,陵则逼,太逼则法行,目今侧目而视,切齿而谈,孰非敛恨于寿宁者也。夫川溃则伤必众,万一法行,陛下虽欲保全而使之安,得乎?臣切以为宜及今慎其礼防,则所以厚张氏者至矣,亦杜渐剪萌之道也。”
这一段话义正辞严,反映出朝野共同的心声,实际上是声讨贵戚恶霸张鹤龄的檄文,一字一句铿锵有声。
但张氏家族,包括张皇后、她的母亲金夫人、两位国舅爷,却不知收敛,反认为李梦阳是存心和他们作对,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誓除李梦阳遮羞解恨。
张皇后出生于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家庭。曾被授读一些经书、女学等,因此亦略知文墨,工心计,聪明有决断。成化二十三年,她年方十三,被选为皇太子朱祐樘的妃子;同年,朱祐樘继位为帝,她被册立为皇后。
弘治皇帝朱祐樘,在明代诸帝中,也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帝王中,是唯一一个名义上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皇帝。除了弘治个性不甚喜女色外,亦与张皇后驭夫有术有关。他们夫妇感情较好,张皇后在宫闱生活了十多年,增长了不少知识,熟谙应对权术,因和弘治同住坤宁宫,朝夕相处,有时亦能参详国事。其父张峦被追封为昌国公,其母金氏被封为昌国夫人,其弟张鹤龄被封为寿宁侯,延龄为建昌伯,可谓一门贵显。但如同历史上多数皇后一样,张皇后亦特别偏袒娘家。张鹤龄、延龄兄弟之敢于横行不道,亦是恃宠生骄,有这样的姐姐可为强硬后台。
张家在知悉李梦阳对张鹤龄点名揭斥的疏文后,急于要和张皇后取得联系。按照礼制,两个国舅爷是不许进入后宫的,但金夫人作为皇后的生母,长期以来随便进出宫闱,“大内禁垣”成为她常相来往之所。鹤龄兄弟叮嘱母亲赶快入宫晋见皇后,请皇后主动向皇上辩解,并反咬李梦阳借诬蔑皇亲以影射皇上,抢告头状。
金夫人五十多岁,生性精明干练,说话斩钉截铁,滴水不漏,有时在坤宁宫见到弘治皇帝,除例行国礼外,亦敢以丈母娘的口气絮语家常。有些请托,弘治拉不下面子,也会勉强答允。宫中的侍女,都怕她敬她,夫人长夫人短地争着奉承。
一清早,金夫人便带同李梦阳奏疏的摘抄件,气冲冲地从神武门进宫。宫门的守卫早就习以为常,即唤传宫女抬出小辇,让金夫人乘坐,经御花园进入坤宁宫,宫女们赶忙报知张皇后。张皇后昨晚已听弘治皇帝说到李梦阳参劾张鹤龄的事件,知道金夫人必为这件事而来。
母女见面,只行家礼。
金夫人抢先说话:“你知道了吧,户部有一个姓李名梦阳的人,居然欺侮到我们老张家头上来了,对你弟鹤龄百般诬蔑,造谣中伤……”边说边把奏疏摘抄件送上:“你看看,你看看!”
张皇后打断了母亲的话:“不必细说了,皇上昨晚已说到此事。”
金夫人急问:“皇上有什么看法?”
“皇上说,关于鹤龄和延龄的事,过去已有几个御史上疏奏劾,都被搁置下来了。这次李梦阳把它作为天下大病之一提出来,列举的事实也更具体,比御史们说法更严重,而且要求皇上采取措施制裁。”张皇后说。
金夫人焦灼地说:“我问的是皇上准备怎样处置?”
张皇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告诉金夫人:“皇上说,鹤龄、延龄许多行为,也实在过分放肆。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此事,都非议他们的行为。”
金夫人像受了沉重一击,早已忘了对面的人是当今皇后,只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两个宝贝儿子的姐姐,语带不满地问:“你是怎么样办的呢?是见死不救吗?”
张皇后辩解道:“我已经奏告皇上,鹤龄等可能确有不是之处,但嫉忌富贵是人之常情,历来皇亲都会受刁难的。李梦阳等人对鹤龄等的指摘,实有夸大之处。”
“皇上怎么说?”
“他是认真听的,但面容肃穆,偶有颔首,不过没有说话。”张皇后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金夫人难卜祸福,顿觉胸臆郁闷,手足发冷,啼哭起来,开始还是无声饮泣,稍后更是放声痛哭。张皇后陪同落泪,忧心如焚。
正在这个时刻,宫女入报:“万岁爷回宫了!”
张皇后赶忙扶母亲避入寝宫,自己疾步出坤宁宫门外迎候。弘治近日来形体清癯消瘦,每日午后燥热难耐,脸额焦红,饮食少进,夜难安寝,虽服用太医开的汤药,但情况未有好转,今日也显得特别疲惫。
进入坤宁宫坐下,宫女奉茶,弘治举杯未饮,看到张皇后双目红肿,脸有泪痕,问:“皇后为什么哭泣?”
张皇后知道为兄弟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低声泣述:“我是为我娘家苦命而哭。我父张峦以一个穷贡生得入国子监读书,但屡试不第,未能出任一官半职以报效朝廷。因我被选为皇太子妃,以后又被立为中宫,他蒙恩被封为皇亲贵爵,但福浅命薄,壮年故世,只留下我母亲金夫人独持家计,支撑门户。我自知出身贫寒,十八年来恪守礼法,不敢逾份奢求,却因得皇上过爱,也招来不少嫉忌,更因为有两个没出息的弟弟屡次惹是生非,不但羞辱家门,也给皇上增加麻烦,我真是罪孽深重,百死难赎呵!”
弘治素性惧内,听到张皇后边泣边诉,明知是为张鹤龄乞求赦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木讷地接道:“有朕在,你不必悲伤,还要多加珍摄!”
正说话间,忽然从寝宫内撞进来一个老女人,只见她已卸去头上凤帔,拔去金簪,抹掉脂粉,披头散发地扑到弘治座前跪倒在地,连声哭嚷:“请万岁爷饶命,请开恩免除我张家满门抄斩呀!”又一连叩头。
进来的正是金夫人。
不但弘治,连张皇后也对金夫人这样的举动很感意外。
弘治在吃惊之后镇静下来,对金夫人这样的撒泼也很懊恼,喝止她:“成何体统,还不给朕站起来说话!”
弘治话音未落,只见张皇后也趋前跪在金夫人旁边,俯首叩头:“请皇上开恩!”
弘治有点无措,用手搀扶张皇后,说:“都起来,都起来,坐下来说话!”
金夫人谢罪起立,抹干眼泪,略为整理乱发,告坐。
弘治和张皇后坐在坤宁宫中央,金夫人恭身坐在东侧的矮榻上。
弘治朝她发问:“你有何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