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册》(2)
弘治驾崩权力重组正德即位悬念迭出
事故来得十分突然。弘治皇帝朱祐樘的身体,平素看来并不太坏,在死前数月,还多次召见内阁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人,处理军政边务及考察选用官员等问题,直到弘治十八年四月上旬,才因病停止视朝。当时弘治正当盛年,宫廷内外,都以为偶然患病,并不太在意。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五,正是端阳佳节,官员们都休息在家。当天晌午时分,忽见一员内侍率领数随从,飞马来到刘健的官邸前紧急求见,刘出见,忙问何事,内侍神色慌张地说:“禀告阁老,万岁爷今早突然病势沉重,服药无效,已昏厥两次,现在稍微神志清醒,紧急召请阁老及李、谢两位立即入乾清宫受遗命!”
刘健因事出意外,来不及穿戴朝服,急命备轿。为了节省时间,他未按照常规,由承天门经午门入殿,而是从宫廷北边的玄武门进入,经顺贞门直奔乾清宫。来到宫前,见李东阳、谢迁二人早已抵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和近侍戴仪、李璋等正在等候。王岳仓皇宣谕:“请三位相公即入宫见驾。”
刘、李、谢三人疾步进入寝宫,未及叩拜,先看视仰卧在龙床上的弘治皇帝,只见朱祐樘头缠杏黄色软缎折角头,身穿白色绛纱睡袍,时当初夏,但在齐肩以下还盖着厚被。张皇后愁容满面地坐在榻前,半碗残药仍放在几案之上。虽然只有半个月未见,但弘治的颜容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人突然消瘦了许多,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头颅青筋暴突,面颊憔悴焦黄,唇口干裂,鼻端透出急促的呼吸声,正在闭目歇息,也不知是否已经入睡。三人一看就明白了,皇帝的病情严重,显然是受急发毒症的摧残,生命垂危。
三人正要跪拜,张皇后却对他们低声嘱道:“三位老先生免礼吧!皇上急着要召见你们呢!”
她转过身来,伏在弘治耳边,轻轻地说:“皇上,皇上,刘健几位到了。”
重复低唤了几次,弘治才半张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来了吗?来了吗?来了就好,赶得上就好!”
三人俯伏在地,齐声说:“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奉召来见,恭祝圣主安宁!”
弘治未答。张皇后用手势招呼他们起立,并同样用手势命内侍搬来坐垫,赐座。
弘治想挣扎着坐起来,内侍赶忙送上细狐毛大氅袍,想给他披上。但他刚扶榻欲起,便喘着粗气,无力撑持,只好又躺下来。张皇后赶快搀扶他侧卧,面朝外边,将被子在胸脯之下盖好,以便与刘健等说话,然后又低声说:“皇上,该服药了。”
“不要,要人参汤。”弘治回答。
内侍送上人参汤,扶着弘治喝了两口,但他吞咽困难,大部分汤汁都从口角流淌出来,张皇后忙用丝巾接抹,仍安排他躺下。
弘治微微睁开眼睛,凝神望向榻前的三位重臣,声音稍有提高:“朕有话要和你们说哩!”
刘健等三人赶快又跪下,由刘健代奏:“臣等恭听圣训!”
君臣之间目光相接,好一阵沉默,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张皇后挥手让内侍们退出。
弘治还是艰难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张皇后扶着他倚靠在龙床上首处,在他的背后安置好厚靠垫,半身仍盖着厚被。他又歇息了一会儿,喘着粗气说道:“朕自登基,便与三位卿家相处。多年以来,可说君臣相知。朕总是惦记着三卿襄辅之功……”
弘治焦黄的脸颊逐渐透出一片燥红。他神志恍惚,仍勉力支撑,两眸闪现着一种临近衰竭却又亢奋的神色。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俱已悲痛垂泪,张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弘治继续动情地说:“朕今年三十六岁,十八岁时继承宪宗纯皇帝基业,今又十八年,本期与诸卿共相扶持,以臻郅治。但是,上月突发恶疾,脏腑绞痛。寝食俱废,服太医药,了无疗效,反而日见加重,看来沉疴难起,寿限已到,是要与先生们诀别了……”
刘健强忍着椎心的哀痛,安慰说:“皇上龙体素健,一时患病,是必能康复的,臣等切盼珍摄。”
弘治口角挂上一丝苦笑,摇头说:“朕自知之。人命寿夭是不能勉强的……”又断断续续地说:“朕本平庸,但不敢过恶为非,只是多思少断,缺乏作为。明知内外诸司弊端日积,本欲听纳先生等之言,痛加厘革,以复祖宗之故,但总认为除弊不能过骤,故此一再因循……优柔误朕,朕误国家……先生等以及百官们,前此曾多上谏章,指出朕在位以来,对外戚太厚,赐予太广,宦官权势太盛,文武冗官太多,朕深知所言都很在理,但朕宽于纳言,而怯于改过,未敢轻有裁革罚谪。身居宝位,未履帝职。朕不自律,谁能律朕?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后悔已经不及。朕死后,先生等当以此起草遗诏,并为嗣皇帝警诫。”
弘治这一番言辞条理清晰,切中实情,显然是在病中反复思考过,实乃肺腑之言。三位内阁大学士感动恸哭,伏地叩首。因为说到对外戚太厚,显然是指历来受群臣指斥的张皇后兄长张延龄等诸多不法之事,张皇后为此也下跪在地,涕泪交流。
弘治似乎看不到皇后和三位重臣的反应,他继续倚枕喃喃自语,声音虽然细微,却充满感情,思路清晰,这是他在离开人世前的最后回顾:“朕并非昏聩暴戾之主,但亦非振作有为之君……朕守祖宗法度未敢荒怠,但未能弘扬祖德,严肃朝纲,实是有负祖宗的重托……”
弘治闭目歇息,寝殿的气氛更加凝重,但是谁也想不到该如何答话,似乎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这时只有病人的粗重喘息声,皇后和三臣的低低哽咽声。
过了好一阵,弘治睁开眼睛,似乎又来了精神。话题一转,着重交代后事:“朕身后,陵墓建筑不准过费,随葬器物,必宜简朴,玄宫内只停放朕及将来皇后的两副灵柩,朕无妃嫔,玄宫可以节省安静,总在与民休息。皇太子厚照年已十五,未选婚,不必拘泥三年大丧不婚的老规矩,可命礼部筹备,于今年办理大婚。”
将这两件事交代完毕,弘治似乎还有气力,还有重要的话要说。他示意让伏跪在地的人都起来,并招拢他们都走近前来。张皇后仍坐在榻边,一手扶持着皇帝的病躯,另一手还在抹泪。刘、李、谢三人躬身恭立,只听到弘治郑重地叮嘱:“皇太子年轻,又好嬉游逸乐,近来有关他渐涉荒荡的传闻,朕也知道,这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大事,请先生们认真辅导他,要帮助他读书明白道理,勉为令主。”
弘治边说边下泪,紧执着刘健的手,并亲切地依次望向李东阳、谢迁,语带恳托地说:“三位卿家都是顾命大臣,辅导嗣君不易……希望能铭记朕诀别之言……”
话未说完,弘治已将近气竭力尽,他睁眼强望,口角歪斜颠动,吐音间断不清,但仍似意犹未尽,情难割舍,恍似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丝火焰,现在也临近熄灭了。张皇后慌忙命传太医。刘健等饮泣叩拜辞出,由太监王岳送到东角门外。
垂危的弘治仍忽有所悟,挣扎着对张皇后叮嘱:“皇后和皇太子还是要亲切和睦才好。”
张皇后满脸羞愧,哀泣着低声回答:“皇上放心,皇上放心吧!”
三位大臣在宫门口惘然默立,脑子里都在翻腾着许多问题。大变骤起,应该如何应对,都感觉肩上的担子千钧沉重。好一会儿,只见刘健向李东阳、谢迁叮嘱:“两位回府稍事休息,即赶来敝处商议。”
李东阳和谢迁赶到刘府,已近掌灯时分。两人无须通谒,亦不烦仆从带引,下轿后径直走进刘健的书房。
就座后,刘健首先说话:“方才觐见,看到圣体病况严重,旦夕必生大故,如何筹备奉安大典和拥戴皇太子继位,如何保持政局的持续平稳运行,如何将国丧及今后政局新猷布告各方,如何安抚天下军民之心,内阁都应该及早谋算,不知西涯先生和于乔先生有何考虑?”
西涯是李东阳的别号,于乔是谢迁的别号。他们三人按照习俗,都是以别号相称。刘健字希贤,又号晦庵,故此李、谢通常都尊称他为晦公。
谢迁发言道:“晦公所言极是。目前时局外似升平,中实溃败。近两年来,应天、浙江、山东、河南、湖广俱闹灾荒;全国户口、军伍、赋税都有耗损,内帑亏空;云南、琼州相继发生变乱,荆州、襄阳流民集聚,剿抚两难;蒙古小王子部入寇大同、进迫河套,火筛诸部则进犯固原。皇上虽屡颁整顿官常、裕财防边之诏,慨然要搜剔弊端,但内府诸库及仓场,俱由宦官掌管,户、兵两部无权检核;京边各军空名支饷,冒功讳败已成风气,皇上健在,犹可维持,一旦不测,实难了局……
“更要考虑的是,皇太子年幼,虽称聪颖,但京畿内外,已有不少关于他的失检传闻,立即掌权登位,内阁如何着手辅导,亦非容易之事。”
谢迁还要说下去,刘健以目示意止之。当前事态紧迫,要务不在分析形势,而在于如何针对变局,提出策应的方案。
李东阳语调缓慢,边想边说:“于乔先生所说的都是事实。军政陋习弊政,是多年积累而成的。我等三人在阁十年努力,仰赖皇上支持,才勉强推缓恶化。乱茧抽丝,但难用大刀阔斧砍割。当此面临大丧,嗣君就位,首先似宜紧密控制好新旧交替之机,警惕宦官奸佞乘丧挟持新君,防范发生混乱。皇太子逞情任性,是共所知闻的。我等三人既受顾命之重,绝不能辜负皇上临危托孤之情,必须从现时开始,熟筹导引他沿循正轨,勉为守正之君……”
刘健和谢迁都频频点头。刘健打断东阳的话,急问:“西涯先生,你看如何着手为好?”
东阳似胸有成竹,答道:“皇上命我等三人起草《遗诏》,似可借此代言之机,托赖皇上为君为父的威灵,对嗣位皇帝有所训勉和约束。皇太子明智,谅不致违忤君父遗命……即使偶有背离,臣民等亦可据《遗诏》劝导阻谏。”
谢迁插话:“西涯先生高见。此诏要颁布天下以及藩属外国,为亿万臣民所共知,应该为嗣位皇帝恪守。君父之言,是不能视为儿戏的。但这样的大文章,一应减少套话;二应避免冗长,尽量简明,使贩夫走卒均能通晓;三应对嗣位皇帝的期许具体得当。这样的大文告,非西涯先生的大手笔,实难达意。”
东阳谦让,刘健一锤定音,说:“于乔先生的意见甚是,西涯先生就不必推辞了。现在看来,皇上一半天就会出事。按照惯例,御驾弃世当天,与发讣的同时,便应颁布《遗诏》,所以,这桩事还得从速。一旬之后,嗣位皇帝卜吉登位,又应颁布《登极诏》,这是与《遗诏》相呼应的另一重要文告。前者是大行皇帝的临终嘱咐,后者是嗣位新君的表态,都具有稳定局势、安定民心、指明动向的作用。两诏都宜由西涯起草。而且事机紧急,刻不容缓,可否请西涯先生就在敝舍厢房,先将《遗诏》稿拟出,我和于乔先生再一起参详斟酌,如何?”
东阳应允。刘健即命仆人准备笔砚,领他到厢房。在等待李东阳起草诏旨的同时,刘、谢二人仍待在书房,一时无语。刘健年老,经过此番紧张,顿觉疲惫,便倚几闭目静坐,但脑际仍在翻腾旧事,瞻望前景,忧危恐惧,头绪万千。
谢迁无聊,在书橱中抽出弘治版的《皇明诏令》一书,翻到最前几页,乃是十八年前朱祐樘即皇帝位时颁布的《登极诏》,内言:“忍闻凭几之言,猥以神器之属,哀疚方殷,罔知攸措……顾兹付畀之重,深惧仔肩之难。勉图弘济,一惟恢张治道,惠绥黎元。”想不到当年以皇太子身份登上宝座的弘治皇帝,而今又得立遗诏传位了。十八年转瞬已如逝水,时局几度折腾翻新。可是当年《登极诏》所表达的愿望和言诺,大多数却未有实现。人将盖棺,一朝政治将告结束,未知后人作何定论?世局如棋,最尊最贵的皇帝,其实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角色、一枚棋子而已。谢迁在刘健的书房内踱步徘徊,诵念旧诏,不觉感慨多端。
不多久,李东阳手持一页刚起草的《遗诏》稿入室,向刘、谢两位招呼说:“晦公、于乔先生,我初拟了一稿,请两位过目。”
刘健说:“就请西涯先生读一下,我们细听,好吗?”
李东阳展篇恭立,朗声念道:“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以上负付托是惧。今遘疾弥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虽圣智不能违。顾继统得人,亦复何憾。
“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以共保祖宗万万年之业。”
东阳读罢,刘、谢都在认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