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永安十五年仲夏夜,陈景明跪在九龙殿外,灯火掩映着他冷玉般的眉目。
“下官此次去了江南,或许再无起复日。你我二人身份再次判若云泥,你自享尊爵,下官从此后游荡于乡野间,到老不过是个无用的私塾先生。”
郝春呲牙。他听着这么一大段话就头疼,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你丫别废话!爷说陪你去就陪你去!”
“哦?”陈景明终于慢吞吞回头,盯了他一眼。“为何?”
“为何为何,哪有那么多为何?”郝春彻底焦躁,险些当场就在帝君与大司空同住的九龙殿外暴走。“你丫就不能听懂人话嘛?”
“确实,听不懂。”陈景明故意断开这五个字,每个字都说的格外慢。
对郝春来说,听陈景明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更受罪――不啻于拿慢刀子割肉。何况戌时鼓已过,宫中小黄门踮着脚尖朝这边探头探脑,再不与这家伙一同离开,就只能被彻底锁死在宫中了。
深宫禁苑,他和陈景明两人跪着不要紧,万一明早永安帝犯了起床气,或是夜间办事儿的时候没能在程大司空那讨着便宜,睁开眼就得迁怒!
陈景明都快被他老师程大司空给抛弃了,若再当面得罪了帝君,那可真是……找死不看日子。
郝春耐着性子与陈景明“讲理”。“别废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他说着来扯陈景明衣袖,趁弯腰的机会突然压低嗓门讲了句悄悄话。“你丫还真打算在这儿跪一夜啊?仔细惹恼了帝君,死都没具全尸。”
虽然恶声恶气,但话里意思倒像是真在关心他。
陈景明仍在沉吟不决,绯红色官袍肩头绣的白鹤已经被郝春揪的变了形。他立即挑起长眉,不悦地低声道:“放手!”
“你到底起不起来?”郝春脾气也快压不住了,怒气染的他脸色绯红。“快跟小爷回府!”
回府?听起来倒像是郝春这趟来,特地捉他回家。
陈景明起先的窃喜掺杂了羞恼,脸色也涨红了,一张冷玉般的脸在星辉灯火中热腾腾的,着了火般。“你……你先放手!”
郝春见他磨磨唧唧,更加不耐烦。“起来,走!”
修长手指暗中用劲,嗤啦一声,居然把陈景明的官袍上那只白鹤给扯成两半。
陈景明穿着件破烂官袍,整个人都崩了。他蹭地一下站起,起来的太急,郝春居然没防住,被他腾腾腾地推搡着倒退了三四步。
“你丫怎么个意思?”郝春扬起脸,浑然忘了这是在永安帝的宫殿外,怪叫着开始撸袖子。“你丫就是欠揍!”
陈景明红着脸,扭头垂眼仔细打量肩头被扯坏的官袍,压根没空搭理他。
“呸!不识抬举!”郝春怒极,脚下打了个旋儿,作势就要转身往外走。“你不走我走!小爷我忙得很。”
陈景明恰好撩起眼皮,见他火烧屁股般要独自回府,顿时勾起前情,冷笑了一声。“是啊,此刻夜深,侯爷忙着回府去偎红倚翠。”
郝春原本已经掉头冲出去一箭之地了,听了这句,怒气冲冲地回头。“小爷我就找人怎么着了?关你屁事,呸!”
陈景明叫他气的肝疼,捂着小腹,白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灯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两个人影立在青碧色屋脊上,见状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陛下,你可又输了。”
永安帝秦肃摸了摸鼻尖,嘿嘿尬笑道:“朕确也没想到郝春这孩子如此不争气!但是……”
“没有但是。”程怀Z轻声道:“明日一早陛下就颁旨夺了陈景明的官身,逐他去江南。”
“然则……”
程怀Z轻轻地嗤笑一声。“陛下所虑者何?”
永安帝秦肃轻轻搂住他细腰,斟酌着字词,低声道:“他到底是你的弟子,朕当众削了他体面,怕于卿卿你……脸上不好看。”
程怀Z低垂双眸,良久,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脸面,我的脸面,比不得陛下的江山。”
这话很凉。
即便隔着近百步距离,正在与陈景明闹脾气的郝春都似有所觉,蓦然回过头,眯着眼回望宫阙连绵深深处。
原本正在独自生闷气的陈景明见状一怔,刚以为这厮良心发现,却见郝春又扭头继续迈开步往外走。夜色灯火中郝春一袭朱紫色锦袍华贵异常,夏风撩起袍角,赫然有杀气。
陈景明抿了抿唇,想起这厮确也曾征战过疆场,心里这点子刚蹿起的疑心又消掉大半。大概不是真要杀他,虽然吵架,不至于。郝春这厮……大抵还是个良善之辈。
但陈景明眼下有些无所适从。
郝春连夜闯入禁苑,本是为了拉他去平乐侯府,结果两人反倒又吵了一架。他若是追上去,不免有点怂。
陈景明这么一犹豫,郝春已经脚下生风走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陈大人,”一直在不远处踮脚张望的小黄门适时走近,躬身低声道:“平乐侯爷回去了,您还跪嘛?”
这话听着古怪。
陈景明嘶地倒抽了口凉气,挑眉似笑非笑。“怎么着,难道本官是特地为了跪给他看的不成?”
小黄门伶俐地改了口。“那倒不是!只是陛下与大司空已经歇着了,您要是接着跪呢,就得在这儿跪一夜。要么,您还是跟着平乐侯爷一道回去吧?”
陈景明抬眼看向铜门紧闭的九龙大殿,内心犹豫不决。
那小黄门便又劝他。“卯时众位大人都得进宫,到时候,见了陈大人跪这儿,于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陈景明想到自家那糟糕的人缘,默然片刻,朝那小黄门拱了拱手。转过身,膝盖僵硬地抬脚往外走。他走的极慢,每一步,都在灯火阑珊处自带萧索意。官袍也叫扯坏了,风一吹,零落落魄。
待陈景明缓缓地走到宫门外,意外看见灯火下郝春居然牵着玉华骢在等他。见他到了,皱着眉头,恶声恶气地凶他道:“亏小爷我喊你半天,你丫怎么才来?是从去年起就没吃饱饭嘛?”
陈景明微微一怔。
刚才在宫内郝春与他吵了一架,又推搡半天,他以为郝春早就气咻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