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篇-1
北美篇-1
奥尔登号上的晚餐同样都是辣味食物,黛菲也和中午一样吃得不舒服。
晚餐后我再想和她搭话时,她就没那么乐意了,非要和维克多待在一块。但维克多显然没察觉到她的抵触,仍让她带我出去逛逛,黛菲不得不强颜欢笑着领我出门了。
我说:“您要不想和我待在一块,我就自己回去休息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您真善解人意。不过我怎么能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来呢?我会好好陪您的。”
“我也不是非要人陪不可……对了,这个给你。”我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两个橙子。这是下午时我让亚瑟把我放下迎春花号,从船舱里拿的。当时风浪很急,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现在身上还一股盐的粗糙摩擦感。
黛菲瞪着眼睛,小心地用指尖捏起橙子。那明艳的橘黄色和她的鹅黄色裙子相映成趣,是这艘钢铁般的船上为数不多的鲜艳色彩。
然而,黛菲只迷茫了一瞬,就把橙子放回我手里:“您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再多的信息我也不知道了。”
“补充水果只是治标不治本,您要放松心情,焦虑时别咬嘴唇才能好起来。”
黛菲又下意识地咬上嘴唇,但又松口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两只橙子,突然说:“你要是被逼着的话,我会劝我哥哥帮助你。从那个英国人手下还你自由。”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差点笑起来,还好我忍住了。“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没人胁迫我,我完完全出于自愿跟随亚瑟。要是他不带着我,我反倒要闹了。”
“我听说,他是坚定的英王派。正如我下午跟你说的,你们不会赢的,别去和他打仗。这是非正义的战争,上帝会责怪你们的。”
“正不正义的,只与国家的立场有关。您也知道,我是英国人。”
似乎触及到她内心深处的情感了,黛菲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甜美的声音铿锵有力。
“哎,也许有人会觉得女人在一起讨论国家呀、战争呀,只会惹人发笑。但我是怎样想的呢?我不懂国际局势、国家立场什么的。但是倘若您和我去葡萄园待上一阵子,您就会和我一样,站在那些日夜劳累的饥民的立场上想问题了。这和一个人是哪国人没关系,饿肚子是所有人类都能感同身受的苦难。即使当时我是代理庄园主也一样,但我帮得了几百个人,帮不了几十万人。坦率地说,我想阻止战争吗?我不想,我希望他们英勇无畏地反抗,因为上帝会站在吃不饱饭的人们这边。”
对黛菲的印象一变再变,但此刻我隐约间感觉,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她做着祈祷的手势,满面愁容,那双美丽的灰眼睛不像往常那样含着甜蜜的笑意,而是布满了仁慈和哀伤,还有隐隐的怒火。
她回过神来,脸颊绯红:“我有点说多了。您要是不需要帮助的话,就当我没说。”
黛菲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我没有再挽留她,在甲板上看了一会漆黑的海,也回客房躺下休息了。但黛菲的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原本我只单纯地想站在我该站着的地方,为我国家的士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我想,也许我就是黛菲说的那种“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高傲的英国人。
“亚瑟。”我轻轻叫他,他在离我不远的单人床上和衣而眠。
我忠实地把黛菲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亚瑟,问他是什么看法。他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说:“英王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她说得对,我是彻头彻尾的英王派。”
“我以为你只是行动上不能忤逆?”
“要是思想太自由了,行动也会受束缚。”亚瑟说,翻身背对我,“请原谅,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尽情和黛菲聊这种话题,但就别和我聊了,玛姬。”
“嗯,我理解。”我听见我小声说。
11月25日,第十四天。
清晨时,我们去吃早饭,船上就像一切如常。黛菲还是黏在维克多旁边,维克多沉稳地指挥船员开好最后一段航程。
船到中午就能靠岸了。恰好也赶上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所有人都站在甲板上愉快地聊天,因即将到达目的地而振奋不已。
维克多向我们打听横渡大西洋花了多久,我正要说正好两个礼拜,亚瑟抢先答曰近一个月,又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我的后背。维克多像狼一样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又转向望着西边的海岸线,感慨这几天气候相当不错。
当斑驳翠绿的岛屿进入我们的视线时,全船都欢呼起来。但我却越来越心乱如麻,只有往亚瑟身边靠才能让繁杂的心绪得到舒缓。有一种最简单、最具诱惑力的选择摆在我眼前: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只做亚瑟的信徒,做永恒的信徒。
正在我沉思时,亚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往我手里塞了个望远镜,喃喃道:“玛姬,你看,那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接过,朝那遥远的岛屿望起来,一时间还迷茫地不知道该往哪看。港口停了不少船只。我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得眼花缭乱。起初我还没弄明白,突然我灵光一闪——那艘,是不沉舰!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尽管它没挂着海盗旗,但那被浪花冲刷得漆黑发亮的船体再令我熟悉不过了,还有漂亮的、高耸的桅杆。甲板上只有三两个海盗在整理绳索,还有一个坐在瞭望塔上打瞌睡。不过就算他们注意到了奥尔登号,也想不到亚瑟就在船上。
“他们真到了?这么快?”
这也是亚瑟所预料不到的。他凝望着不沉舰的方向,久久不语。
我们本还担心利亚姆不足以对付冬天大西洋的滔天巨浪,一路上一直预设他们到不了,但他们居然真的在没有塞壬祝福的情况下,仅用了二十多天就顶着风浪和寒冷成功横渡了!那是我所想象不到的地狱般的难度。
现在那些迷茫都烟消云散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靠岸,快点与利亚姆和其他人见面。越焦急,时间就过得越慢,我也试图和别人聊聊天打发时间,但没这个心情了。
港口近在眼前了。十分平静,任谁也想不到这里可能刚结束一场战斗,并还在酝酿下一场。
奥尔登号已经靠岸,梦一般不真实。当我们踩在陆地上时,就像踩在棉花上,像喝醉了酒般晃晃悠悠地往前行走。
临走前,维克多叫住亚瑟,两人握了握手,这就证明愉快的和平到此为止。到了明天之后再见面,是敌是友就要看双方的立场了。黛菲没正式向我告别,只是在我向她行礼时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对我的选择感到不满,但毕竟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大不相同,要想凭借寥寥数语统一思想就太不现实了——从诺娅那里,我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至于那两个橙子,我前一晚放在了她房间门口,今早路过时已经消失了。
纽约港停着许多不明势力的船,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亚瑟走,寻找着不沉舰。同时,我打量着这座因战争而显得萧条颓废的小城,它就像岛上裸露的岩石一样灰头土脸的。
“到了。”
亚瑟站定,擡头望着不沉舰。刺眼的阳光下,他眯着眼睛朝上面大喊道:“嘿!纽特,别睡觉了!”
他当然没叫醒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熟睡的那家伙,但其他无所事事的海盗们听到了声音,骂骂咧咧地围到船边。他们刚要破口大骂,但看清亚瑟后,张大的嘴一时间既发不出声音也闭不上了。
片刻后,他们爆发出一阵足以吵醒火山的吵闹声,欢欣鼓舞地在船上跳来跳去,边怪叫着,边争先恐后地往船下跑。睡着的纽特也醒了,他以为开战了,迅速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号角,但发现不对劲,再看到亚瑟时,他差点从桅杆上滑下来。
“头儿!”他眼含热泪,三两下从桅杆上爬下来,边叫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其他海盗推搡着他,嬉笑着,“说什么丧气话!”,“头儿怎么可能抛下我们不管”,“我就说守船是个好差事”…
他们围着亚瑟看够了,又凑过来和我打招呼,称利亚姆心肠像铁的一样,他们怀念死我在的时候的温情化管理了。这其乐融融的气氛让亚瑟都不禁微笑起来。他耐心地等大伙都闹够了,才问道:“利亚姆和其他人呢?”
他们争先恐后地都想回答,亚瑟随便点了一个让他说,被选中的海盗马上答道:“我们前天才登陆,费好大劲才联系上军方的人。利亚姆先生和其他人去了驻扎地,他走前说地图放在船长室的上锁房间里,等您到了再带您去看。”
于是亚瑟又带着这些兴奋不已的海盗们重回不沉舰。我们下到船舱时,才发现每一层都潮得不行。问其他人,他们才解释说风浪太大了,不沉舰动不动就泡在水里,上岸后才好不容易把水清理干净。他们又指着走廊挂的油画,说这些也是他们费了好大劲才保护好的,一滴海水都没沾到。
亚瑟默默听着,半晌才说这些画都不重要。当然受到了海盗们激烈的反驳。对亚瑟来说,这不过是他滔天财富里轻如鸿毛的一点,但对海盗们来说,却是这趟惊险旅途中仅有的念想:这都曾是亚瑟亲手挑选并挂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