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七章诀别的隐秘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爱也好恨也好,我早都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都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一位知性雍容的中年妇人坐在亭台水榭旁,静静地喝着手中的茶,莺莺绕绕的是正山小种的味道。
对面的人冷笑一声,“夺妻之仇,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忘。”
她手中的茶杯一震,喟然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现在也功成名就,儿孙满堂,为何还要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当年我们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机缘不对,也不能全怪旁人。要是你还念旧情,就听我一句,莫再纠缠。
“不是我穷追不舍。过去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但现在的局势,他已经逼得我到了生死一线,我若不绝地反击,全副身家配上也罢了,只怕还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是贪恋眼前的权势富贵,但我一家妻儿老小,总不能让他们也跟着受累。“
她手里的茶泼了出来,却不觉得烫,只是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你也不该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也成为了你的帮凶。你这样会毁了多少人的一辈子,你想过吗?”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下这么大的赌注?机关算尽,走错一步,就粉身碎骨。”
她指节紧绷着快要把杯子捏碎了。曾经怨天尤人过,也深恶痛绝过,直到无数次的剖白出内心的伤口到最后云淡风轻地放开,却没有想到在最看似完好的时候给了自己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你好自为之。”这场暌违几十年的重逢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真心悔过,却不知如何弥补;想装作不知,又面对不了自己的内心。她无知无觉地犯了一个错,岁月癫狂的一切就覆水难收了。
只觉得天旋地转。黑暗中又回到了那个疯狂单纯的年代,他们在田间肆无忌惮地追着闹着,躺在苍苍茫茫的山野上仰望清澈明朗的天空,齐唱当时字字铿锵的歌曲;记忆里最寒冷的除夕,三个人围着仅有的炉火,一盆白菜炒肉在手里传来传去到最后只剩下那堆肥肉还岿然不动。那一日广场上呼声震天,远远地看不清城墙上的人影,两只强壮有力的胳膊,把矮小的自己高高举过人山人海。
生命里美好的东西,突然又都回来了,仿佛从来没有被最残忍的力量摧毁过。烘出一个巨大的太阳照得暖呼呼的,飘飘渺渺地拖她向苍穹的深处,向宇宙最深处漫溯。混混沌沌中一颗流星簌簌地跌落天际,变成万丈深渊里最沉默的陨石。
深夜里被电话的震动惊醒。林漪铜看到是乔湛微打来的,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里,“微微?”
“林漪铜你丫终于肯听电话了!”唯恐话筒里的尖叫惊醒了萧佑沅,她慌忙捂着话筒,悄声问:“怎么了?这大半夜的,谁不睡觉专等你打来?”
“容老师今天下午突发脑溢血,做了手术,但夜里又出现了二次出血,医生说留下来的希望不大,就这几天了。”
“什么?”林漪铜一下反应不过来,惊叫出声来。
“她已经深度昏迷,还一直不清不楚地叫着你的名字。你在那边的事都弄完没?赶紧回来见最后一面吧,容老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走,看样子就是在等你。”
“我马上回来。”林漪铜已经说不出话,“天一亮我就去机场。”
电话断了线,她还是木头人似地杵着。容知非的一笑一颦从她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过一遍,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当全世界都遗弃她的时候,只有容知非还没有放弃她。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没有当初的不离不弃,自己可能早已化为一粒深不见底的尘埃,根本不会有今日的林漪铜。
她光脚站在地上,汹涌的难过撞击得整个胸腔摇摇欲坠,眼泪狂奔直下连眼睛都睁不开。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受到了诅咒。只要有一点幸福的苗头,随之而来便是颠覆一切的不幸。
灯突然亮了,没来得及抹掉脸上的泪水,萧佑沅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她转身过来已是呜咽无声,断断续续地说:“容老病危”
他也震惊不已,走过来扳住她的双肩,“什么时候的事?”
她摇摇头;“我天亮就要回北京。”
萧佑沅顿了一下,说:“好,我让阿昕帮你定机票。”
站在容知非的面前。林漪铜没有想到,死亡之前的弥留居然是那样平静。容知非双手合十地躺着,鼻腔里只插着一根氧气管,瘦弱的身体覆在被子里,似若无物,只有心电仪上跳动的曲线还宣示着这个生命的存在。
紧紧握住容知非的手,就像那当日容知非握住自己的手一样。这双手还是一如往常的柔和温暖,生的力量却在飞速地从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抽离。眼泪无言地低落在手背上,又滑到容知非的指缝里,一点一点渗进皮肤的肌理里。
今日苦痛,今日觉悟。这是容知非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而现在,即便用泪水把太平洋都填满,这风烛残年的岁月也再难回光返照。
容御在旁边站着,表情尽量平静地说:“昨天下午妈妈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选了很久的衣服,还让我帮着化了一点淡妆,我问她见谁,她也不说,只是笑得很开心。回来的时候却完全变了副样子,面色死灰,步态蹒跚,那神态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年。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眼神茫然像是听不见我说话,嘴里喃喃自语了什么,身子一歪,我刚想过去扶,还没来得及,人已经倒在地上。送到医院里来,本来以为中风最多也就是落个半身不遂,哪想到”
“她说过什么吗?”
“她几乎都在昏睡,偶尔醒来总是念叨着重复的几个字。后来我们才听出来你的名字,你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是想你送她一程吧。”
在无边的黑暗里穿梭光年的容知非将外面的这一番话听得真切。她竭尽全力想握紧林漪铜的手,却发现尘世间的一切都渐行渐远。林漪铜看到她微微睁开了眼,眼角有微小的泪光,闪烁着像钻石一样。轻轻俯在她耳边,生怕惊扰了她,“容老师,我在这儿。”
她嘴唇艰难地蠕动着,模模糊糊地发出声音。
“对。不。起。”
林漪铜没有想到是这最不可能发生的三个字。她诧异地再去看老师的眼睛,瞳孔里的焦点慢慢散开了,留在那张脸上最后的表情,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你。就带着这秘密去我该去的地方,那无穷无尽的地狱,再不能被超度。如果有来生,但愿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那莫测的看不出喜乐的笑容,是容知非留给世间最后的表情。而留给林漪铜的,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道歉。
纵然她再也没有机会去弄懂,她也再也不能去澄清。
僵硬地站在病床旁像是要去到天荒地老,直到其他人再不能压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唯一没有再落泪的是她。大三的那个冬天容知非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找到她,就决定了两个女人从此水乳交融的命运。自此以后她学会看穿,学会改写命运,唯有这死亡的归途从来没有人能扭转。如果你走之前唯一的挂怀是我,那我一定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自己,直到我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