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年初一的一早,顾承泽陪着外婆去镇上某个佛寺敬香,他已经是一米七五的少年了,眉目已经长开,明明是清澈纯净的一双眼睛,但他总是思虑深重,所以整个气质又是冷淡的。
佛寺在山腰处,前年刚修建了缆车,方便游客与香客,但依然也有像顾承泽外婆这样虔诚的信徒,一步一个脚印上山敬香的。
外婆爬一半就坐下休息,嘴巴叨叨着自己这半瞎子还来爬山,也不怕爬山底去。
顾承泽挎着篮子,里面是外婆年前就备好的上好的香与烛火。他给外婆捏腿,提议说:“换缆车吧?”
“承承走不动啦?”外婆抬手摸摸他的眉头,“小孩子家家,总是绷着脸干吗呢,总是不开心。人这一辈子可短啦,蹬腿闭眼就完啦,再不开心多亏啊。”
顾承泽摇摇头:“我没有不开心的。”
“和承枫闹别扭了不是?”外婆低着头询问他。
顾承泽不语。
外婆看着远山说:“小时候你们就那么丁点大,有时候站在窗户下说话,那个儿还够不到窗户呢。我就往外瞧,这俩小鬼在哪玩呢,只听得见声音瞧不着影儿。你看这么多年,眨眨眼就过来了不是?时间过得太快,阿婆还记不起你们的模样你们又换了样貌。”
??老人家回忆起来真是抵挡不住,顾承泽看她说的十分自得便不打断继续听:“可能你记不起来了,你刚过来的那年夏天,有一次你妈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一时兴起带你剃了个光头,那青嫩头皮哟,还有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汪汪往下滚着泪珠,外婆可是记得!”
??顾承泽一想,好想真有其事。
??“你因为光头躲家里许多天闷闷不乐,承枫就来啦,给你捉蝴蝶,摸知了你还是不开心,后来他问我啦,怎么让承承开心?我就跟他说,大概他也一起剃光头吧。老太婆就这么一说,第二天他真顶着个圆亮脑壳来了!剃头打三光――外婆在他脑袋敲了三下,他有样学样,重重在你脑袋上也敲了三下,你还记得不?你后来还找阿婆告状来着……”
外婆的回忆这样清晰,顾承泽自然记起来了,他后来很用力地敲回去了,何承枫疼得直咧嘴呢。他突然心底悲伤,他感觉何承枫一直在云山雾绕的群山之外,他一眼就能看见他站着的地方,可是真抬脚去追,又觉得距离怎么也没有拉近。
想想年夜饭那天,四个人坐一起。两个小鬼,一个热情地招呼吃喝,殷勤布菜,一个木着脸,只回答长辈的话。
那木着脸的不用说也知道是顾承泽。
外婆“哎”一声道:“说多了是外婆嗦,承枫这孩子对你好,他妈妈平日里照顾帮衬我们不少,再有矛盾咱不能明面上冷着脸对人家懂吗?你妈妈是给他们钱不假,但谁能做的像你姑姑那么仔仔细细啦?就是请保姆,那些钱都不够啊。”
“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的啊孩子。”说完拍拍裤腿又站起来,往佛寺走去,“你还小又爱钻牛角尖,外婆不希望你太把一些人和事挂心头啦……”
清早香客不少。
古寺雄浑古朴,山上清冷的空气将这座几百年的寺庙包裹其中。雾气很重,像兑了水的牛奶被瓢泼在山峦之中,顷刻就凝固,罩着山峰;再看大殿之中的那尊大佛,他眉目慈悲,嘴角凝结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俯视着尘世。
都说佛像有三十二相,但在顾承泽心中,他们无一例外的慈悲,庄严和端详。
外婆恭恭敬敬地上香,嘴里依然念着千篇一律的“身体健康学业有成一切顺利”。顾承泽环顾身边恭敬的香客,也有模有样地跪拜,在心里念:“佛祖,保佑我和何承枫都好好的。”
他像咳嗽的小孩被家长警告不准吃饼干,后来偷偷吃了一样,他趁外婆没发现,赶紧起来,背着手眼睛左右乱瞄,就看见一个熟人跑过来。
顾承泽一个头大。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谁长得跟你那么像呢!因为你不像是会跪拜求佛的人嘛!”
顾承泽有心想给说话人的那张嘴插满香。
外婆已经起身,笑着问这是谁呀。
“奶奶你好,我是顾承泽的同桌,我叫张宝。”
外婆:“哦好孩子有礼貌。你家长呢?”
张宝手往后一指:“那儿呢,在等这里的和尚安排房间。”
“你住这儿?”顾承泽终于有了反应。
张宝苦恼:“是啊,我去年开始就被我爸拎上来,说要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他生意......”
外婆笑着点头:“难得你年纪小小有这份心。”
张宝苦笑:“不,我是被逼的......”
然而外婆和顾承泽没空陪张宝继续站着听他吐苦水。张宝坚持一路送他们到佛寺门口,站在那巴巴地看他们下山。顾承泽从认识张宝开始那小土豪的体重就没脱离过“肥胖”,看他呼哧呼哧喘得厉害,顾承泽叹了叹气,拍拍他的肩膀:“无聊的话就看看书,日子很快打发的。”
张宝大为感动,觉得顾承泽真是贴心,已经考虑到他在这里会无聊了,还好心提了建议,关心他的学习。
张宝是“执手相看泪眼”,顾承泽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了几步,晨钟响起,深沉洪亮。顾承泽心中一震,想起一句“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他直觉这钟声是对他心中所求的警告,在说:“那是不该想的人不该想的事,该回头是岸。”
可是岸在哪?
何承枫不就是他的“岸”不是吗?
顾承泽带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倔强和反抗,陪外婆下了山。
等他终于和何承枫同一个学校,他发现何承枫真的变了很多,他甚至有了一个小女友。
他们保持着说不上来的默契,依然一起吃饭,偶尔一起上学,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隔阂仿佛是一朝一夕就竖立起来的城墙,坚不可摧又无迹可寻。
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上来,也许是那夜何承枫顾及面子赶他回去,也许是从林翔说那句话开始,也许是慢慢的不再有交集,越走越远。
梅子熟了,雨点落了,又是一年梅雨季节,王衍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给顾承泽发微信:“除湿器记得开。”
很久顾承泽回道:“前两天已经搬出来用了。”
潮湿天气,顾承泽都特别注意,防止湿气入侵,那段时间手头的工作能压缩尽量压缩,也拿出比平时更高的效率完成,但这意味着他的压力更大。
前段时间,秘书小李拿来了这次的新员工入职申请给他过目,他慢条斯理地翻着,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对小李说:“知道哪个部门接收他的吗?”
小李视线落在顾承泽指的名字上:“生产部的说这个可以用。”
顾承泽沉吟片刻,最后才点头说了个好。
小李抱着那叠申请出去了,到了自己位置才抽出那张纸,上面姓名写着何承枫,照片上是一个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角微有笑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