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性命之忧(三)
第21章性命之忧(三)每过一个时辰,她便如此喂药一次,最后一次喂药,唇甫贴到他的唇,他竟然有了动静,那唇翕动起来,竟似干渴之人如获甘霖一般,反倒钳住了她的唇,她在一惊之后,明显感到了一丝痛意,原本被自己啮出的伤口在他唇齿的重压下复又鲜血淋漓。她强忍着痛一点一点把药合着血送他吞下。
她抬起头,望见他的唇犹在翕动,似乎做出的唇形是一个“血”字,血?还是雪?是血爱花的血,抑或是雪清泠的雪?
她宁愿相信,那是他在唤她。她把身体放倒在他的旁边,拥着他,她闭上了眼睛。三天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现在睡意像夜袭的敌人,蓦地蒙上了她的眼,掠夺了她的心智,将她送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她朦胧中看到了无数梅花,在春风中骀荡摇晃,看到了清晨的芬芳中,母亲任晓梅扬着手帕叫着“女儿”,和父亲从花园的角门里一起走过来,雪团儿正服侍着她梳着流云髻,拿了一面铜镜让她照,铜镜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凄黑悬崖,她惊愕地望过去,不知为何竟被吸了进去,她向崖下坠着,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缕亮色,亮色蓦然绽开,在一泓莹润月光的照耀中,水天月伸出两只手臂,迎向她,对她说:“跳吧,我接着你呢……”
她喊了一声:“啊,娘——”眼前突然一亮,分明是睁开了眼,却望不真切眼前的景物,眼睛罩上了泪水,泪水的光影里,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在晃动,同时,感到一只温柔的手在抚着她的头发,细致地、熨帖地,一寸一寸滑动,她的目光轻轻移过去,那只手霍然停住,谨慎地抽离了。她把眼睛按到自己的手臂上,让袖子抿去了泪水。这时,她终于看清了,看清了水天月——的确是水天月,睁着炯亮的眼睛,正凝神望着她。
她心头一抽,双手忽地撑起自己的身体,眼睛又睁大几分。
“啊……”她呻吟一样从唇里挤出一声低呼。
水天月轻轻地说:“醒了?梦见你娘了吧?”
她缓缓地重新把头放在了臂肘上,目光凝视着水天月的眼睛,一刻不离。惊愕、欣喜、激动……这些在心中骤然升起的繁杂心绪竟只化做了一句喃喃低语:“也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你……你折磨死我了……”雪清泠嘤嘤啜泣起来,这哭声不再孤独,不再没有人听。她索性哭得更洒脱一些,不觉把头伸到了他的怀里,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他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说道:“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你一个人……害怕了?”
她把头钻出来,抽了抽鼻子,点点头。何止是害怕呢,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了。她便不说,只静静地靠在他的身边。他平静的呼吸声,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他却挣了挣身子,想坐起来,胸口的痛却让他顿了一下,他没有呻吟,只微微皱了皱眉。她按住他的臂,“你不要动,你的肋骨伤了两根,你要静静地养……”
“还有什么?”
“你的……毒,侵了心脉了……”
“你怎么让我活下来的?”他一愕,面容陷入了深潭一样的宁静。“你给我吃了雪麒麟了?”他的目光触到了倒卧在床头的瓷瓶上。
雪清泠点点头,“还有,十数只人参……”
他似乎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转瞬睁开,柔声道:“难为你了。”
整整三天,水天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所经历的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在他的眼里,竟看不到一点痕迹,他如同全然不知一般的淡漠。雪清泠不必细诉,她知道,从她的哭声里他便已经明了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劫难,可是他一如她初见他时那样沉静淡定,无喜无悲,无怨无怒,从容而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只如同睡了很长的一觉,像往日一样清晨醒来,像宝珠山上他把她放出囚室时一样,给她一个熨帖的微笑,让她顿时无比镇定。
“可是,这些东西我清醒时尚难以下咽,你如何让我服下的?”
干吗要问这个问题?
雪清泠下意识抿了抿唇,但那伤口是藏不住的,水天月一只手抚上来,在她唇间一点,歉意道:“以后不要了,会很疼的。”
“只要你活着。我爹爹妈妈都不在身边,你可不要离开我。”现在,水天月在雪清泠心中已然与爹爹妈妈并肩,不容他有任何辩驳,她已经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那逐渐平稳的心跳,是现下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于是这个清晨,她偎在他的怀里,他似乎拒绝了一下,但是想推开的那只手,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对她秀发的轻抚。
终于,她觉出了一点异样,她现在蜷在他的身边,慵懒地卧着。这个在他垂危时护佑他的姿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不成体统。她立即爬了起来,顺手挽了挽铺散开的头发,在头上随便挽了个髻,用玉簪子簪上。
他躺着,饶有兴味地看她,柔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煦日春风,让她心里很舒服,舒服中又夹杂了一点莫名的羞涩。
她轻嗔道:“看什么!你没看过女人梳头?”
他嘴角一抿,轻柔地一笑让他看起来又活泛许多。“看过,”他道,“小时候,看过我娘梳头。”他蓦地神色一黯,那一笑便如过路的春风,刚露个头,就倏地不见了。
雪清泠并没有仔细去想他为何忽然神情落寞,她的思绪转到另一件事上:“呀,你饿了吧,三天没有吃饭了。我叫他们给你弄吃的。”
她起身离床,向门口走去。未等她开门,门外便传来了杂沓的足音,人数不少,听脚步声是朝这间屋子来的。一个清越的声音同时传来,声音里似乎透着欣喜与惦盼。
“雪妹,雪妹,”叩门声清晰响起,“快开门!”
敲着自己的房门,又叫着“雪妹”,当是找自己无疑了。只是这称呼让雪清泠顿感不自在,她知道那是谁了。
雪清泠打开房门,微微一愕,才蓦地叫道:“怎么是你!”随之一股复杂的情绪攀上心头。
门外的人着一身宝蓝色云纹锦衣,俊眉朗目,神情秀逸,唇边含笑,满面喜色挡也挡不住。竟然是杨煦之!
杨煦之显然大喜过望,“果然是你!太好了,你那日偷偷逃走,可急煞我了,幸好你没事。”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呵,”杨煦之嗤笑一声,“这几日我一直在附近打转寻你,今天一进元宝镇就听到了吉祥客栈有人高价收人参给人治病,原来真的是你。”听杨煦之一说,雪清泠才知道这里叫元宝镇,这间客栈叫吉祥客栈。
杨煦之边说边探头往雪清泠背后看,“你给谁治病?”说完也不待雪清泠相让,径自擦着雪清泠的肩走了进去。
杨煦之与水天月四目相对。
水天月此时正半卧在床铺偏里一侧,外侧的床铺空着,似乎还留有人躺过的痕迹。杨煦之一向恭谨谦敬的面容之上蓦然闪现怒色,冷厉目光从水天月的脸上移到床上,又从床上移到脸上,面色阴晴不定,嘴唇抿出一道线。水天月望向杨煦之的目光有几分探询,更多的依旧是从容平和。
雪清泠紧随其后跟进来,不觉有些尴尬,她也不知如何给这二人做介绍,若说杨煦之是自己的师父,总觉得有点跌面子。不能把杨煦之介绍给水天月,也就不必把水天月介绍给杨煦之了,索性在一边装糊涂,什么也不说。
杨煦之唇上那条线绽开了,“他是谁?”语气透着几分怪异。
雪清泠开口道:“病人需要静养,我们外面说。”没等雪清泠挪步,杨煦之急转身子就抓住了雪清泠手腕,雪清泠几乎是被他拖着拽出了房间。
屋内床上的水天月,看到他们一同而去的背影,眸光倏然暗淡了下去。
“你把我手抓疼了!”雪清泠甩了几下,终于甩脱了杨煦之的手。心中也是奇怪,这杨公子前两次见面还恭敬有礼的,只道他是谦谦君子文质彬彬,原来竟也有股狠劲。
杨煦之又问出那句:“他是谁?”目光竟刀子似的,在雪清泠脸上划来划去,把雪清泠看得莫名其妙,后背发凉。
雪清泠只好简短地将自己在宝珠山为人所制,又蒙水天月所救的事情说了一说。杨煦之目光一闪,“没了?”
“没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雪清泠道。
“我怎么觉着……你倒像他的救命恩人。”杨煦之眨着眼睛,一脸奇怪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