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与吴妃同殿
王玄同守在延福园的会宁殿外,殿内今上正在与几位宰执大臣商议政事。
王玄同从十岁便净了身进宫,跟了当时还是三大王①的今上,距今已过去二十余载。
他侧耳倾听,殿中几位大臣嗟呼之声高高低低,殿中零落地漏出“幽州”“靖康”“紫宸宫之变”“辽国”“欺君犯上”这样的字眼。
今上沉吟不语。
自内翰晁铨、参知政事沈文敏、御史大夫王宾三位宰执级别的人物那夜一同入宫面圣,禀明在贾岩松家偶然搜出的信函之后,天色就变了。
身在宫禁之中的王玄同,即使不能直接参与前朝事,也感到了政局上某种微妙的变化。
贾岩松被今上软禁在自己的家中,此事秘而不宣。贾岩松是先帝的近臣,太后的亲弟弟,这般异样也许被太后觉察到,她曾数次派人前去贾府,得到的消息是贾岩松无事,只是抱恙卧床而已。
今上随后又派人秘密赶赴燕云,以核实那些被贾岩松私藏的信函的真实性。
即便没有着意打听这些信函原先的主人是谁,仅仅靠今上口中只言片语,王玄同已经凭借着侍奉天子多年的敏感政治嗅觉,做出了大胆的猜想――这些信与先帝时薛案有关。
当年声名赫赫、近乎于神人的帝师,率兵夺回燕云九州,名动天下。三十年前他的权势最为煊赫时,叫一般的赵姓亲王都要避让三分。
除了薛崇越之案,王玄同想不到还能有谁能使今上肃穆,群臣惶恐,甚至于私下谈话时用到了“动摇国本”这样的词句。
在往来于垂拱殿与中书省之间的绯紫官员中,王玄同观察到,能对此案始终保持镇定沉静容色的人不多,譬如官海浮沉多年的晁铨,又譬如几经起落的沈文敏等。
出乎意料的,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还包括今上身边的年轻人,薛恪。
国朝重视科举,薛恪的三甲出身与沉稳的性格使他无论在哪里都将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因此在闻喜宴上,他令今上格外留心,最终选定他作为心爱的朝阳郡君的夫婿。
薛恪入仕半年便得到拔擢,在起居舍人这样的职位上更得到今上的青眼。
中秋时候所赏的御酒便是这青眼的一种表示。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今上心中对朝阳郡君的亏欠之心,若是不出什么以外,他在数十年后拜相应是意料之中。
这预期令王玄同不由更加留心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以图现在对薛恪施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善意,换得他日后平步青云的回馈和报答――“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刚入宫时,师父便是这样教导自己的。
根据王玄同的留意观察,发现这年轻人在宫中几乎拥有无懈可击的风仪,恰如当年的驸马苏璋,尚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种粟”的机会出现。
唯有一次,当御史大夫王宾等人第一次入宫面圣时,提及了信函中的一些内容,依稀是有“靖康”“辽国”的字眼。当时薛恪也在场,立于玉阶右侧。
闻此言,他霍然抬首,秀目中雪亮的目光看向了宫墙之外的方向,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有片刻的失神。
这眼神叫不经意看到的王玄同一惊。
那晚连官家也观察到了薛恪这样不寻常的举动,便问薛卿,是否有什么不适。
薛恪垂眸告罪,道自己并无任何不适。其后他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妥,一如从前般沉静侍立于御前。
这会子夜已深,会宁殿中的声音停了下来。
待内翰宰执等人离开、王玄同入殿跟着今上再次走出来时,只见淡月笼纱,月白浸染全身,寒凉如水。
已经是呵气隐约能看见白雾的时节,琉璃瓦与碧L甓都已凝上了浅浅夜霜,白日里富丽秀美的延福园在这深秋夜色中也不免显得有些凄清的美感。
王玄同低声道:“官家,夜深了,是回移清殿中歇息还是……适才裴贵妃着人来请了……”
后半句话王玄同没说完,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今上虽然没有直接说明心意,但心中显然已经有了想要去的地方,不是御驾起居的移清殿,亦不是裴贵妃的居所――今上驻足定神,看向的是灯火将息的昆玉殿方向。
那里是朝阳郡君与吴婕妤的居所。
王玄同何其聪明,立即改口,道:“官家,昆玉殿的内人来报,倒是郡君与吴婕妤相处得甚是融洽。郡君对小皇子的喜爱比之亲弟弟尤不及,除了在斋宫抄写经书,回到昆玉殿便是与小皇子玩耍……”
“这便是我没有让蘅儿与阿姊同居一殿,而让她与婕妤同居昆玉殿的原因。”今上闻言不由微笑,然后复又叹息,将王玄同的话打断,“蘅儿与颢,他们本来就是亲姐弟……那么便去昆玉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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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园虽是以园林为名,实则是一座宫殿群,内有宫殿近三十余座。它是为了明年的国朝庆典专门修建的,独立于在宫城之外,有点类似于圆明园之于紫禁城的意思。
皇宫禁中与延福园之间有丽泽门与直道相同,幽雅舒适。自建成以后,今上亦时常在其中休憩。
各宗室与命妇早在几天之前便进了延福园,白日便在园中的青城斋宫里为授衣节和太后生辰抄写佛经积功德,夜间便各自住在延福园各处。
这是宗室贵戚和一等命妇才有是殊荣,不过因为严格意义上算是在皇宫外了,因此大家也相对随意些。
苏蘅那日是跟着康阳长公主的车辇来的延福园,住进的是昆玉殿。
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康阳长公主和苏葵住在延福园中的拂云阁,皇城司的人怎么安排自己怎么跟素不相识的吴婕妤与小皇子一道住?
听闻吴婕妤是今上的宠妃,诞下小皇子后,虽然还未封妃,宫中人私下里便已经以“吴妃”来称呼她了。
苏蘅心里惴惴,上辈子宫斗剧看得多,心想宠妃都该是些副跋扈张扬、恃宠而骄的厉害角色。自己一个蹭长公主面子进宫的驸马庶女,还是少说点话好,别像成天在自己府里那般不着调的咋咋呼呼。
初次见到吴婕妤时,她穿了一身缃色旋裙,豆青襦袄,头上戴了只羊脂玉钗子,很是家常的打扮。
吴婕妤见了苏蘅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迎接。这让苏蘅有点受宠若惊,连忙也对着吴婕妤还了个礼。
吴婕妤说话软软绵绵的,带着点越地的口音,不像什么宠妃,像是寻常大家中的娘子那般温良和善,叫苏蘅无端想起“新霜黄・菊重,久雨翠梧稀”这样的淡雅诗句。
在斋宫,苏蘅和吴婕妤抄佛经都慢。偏生不知为何,她们俩人要抄的经比旁人更外多些。旁人早抄完了,她们俩还在勤勤恳恳地写着。
苏蘅无语望苍天,小学被老师留堂罚抄课本的噩梦怎么还延续到这辈子来了呢。
不过几天下来,苏蘅和吴婕妤倒似有了些共患难的革命友谊,相处也渐入佳境。
苏蘅上辈子就碰上过“共患难”的事儿。
那时候被爸妈送去打着“强健中国学生体魄”为口号的夏令营军训,和一帮不认识的小孩在烈日下盘山远足跑步,三个星期下来,大家都是互相匀藿香正气水喝的情分儿,革命友谊深刻,就算以后去了不同城市,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这回这算什么呢?斋宫冬令营?苏蘅叹了口气,躺在昆玉殿的东阁,翻来覆去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