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随喜菩提》(29)
飞龙在天
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裸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太极、平衡的八升、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知彩红炫目、飞龙在天。第一次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时,我感到十分吃惊和感动。吃惊的是没想到仁波切还有时间作出这么多画,而且他的画一点也没有西藏的形式或气息,反而像唐宋时的文人画。感动的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境界如此高超的水墨画了,空阔、纯净、淡雅,仿佛是秋日田野里很好很好的天气,突然看见湛蓝的天空一样。
后来有机缘拜见泰锡度仁波切,听到他说:“对一个音乐家来说,他的心如果得到开发,我们听他的音乐就像读佛教的祈请文一样。”“佛法与艺术是没有分别的。”“接近真理或实相的方法很多,艺术也是一种方法。”更破除了我多年来的疑惑,也肯定了我一直在思索的一些信念。
作为佛的弟子,我们时常把这个世界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两部分。我们常误以为念佛、拜佛、持咒、观想、打坐、法会是有用的;而除了这些与佛有关之外的东西是无用的,例如散步、吃饭、读书、赚钱,更不用说是唱歌、跳舞、画画、听音乐了。
可是,我常常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音乐、没有舞蹈、没有诗歌,那这个世界是多么单调乏味无趣的世界呀!我也常常抬起头来看蓝天,想象着,就是在佛的十方净土里,应该也有着音乐,也让人写诗和跳舞的吧!佛经里不也常说“欢喜赞叹,作礼而去”吗?如果没有艺术的创造,要怎么来欢喜赞叹呢?
幸而,自从有了佛教,就有许多伟大的艺术家投入欢喜赞叹的创作,令无数代无数人为之感动。许多成就者也以艺术来作为教化抒怀的工具,中国禅宗留下过许多动人的禅画,而几乎所有的祖师都是诗人。在西藏也是一样的,我每次看到藏人做的“唐卡”,里面设色之辉煌、形貌之庄严都令我惊然感佩。多年前第一次读《密勒日巴歌集》,竟为他的诗歌数度落泪。密勒日巴那从自性流露出来的歌谣,我觉得,说他是世界一流的诗人也当之无愧。
后来接触密宗,有几次看到上师的手艺精美,觉得就像魔术一样。几乎每一位仁波切都有很好的工艺训练。他们把奶油和面粉捏一捏,一瞬间就做出几个“食子”(即多玛)。他们会绘画和雕刻的更不在少数。
一位上师告诉我,在他们成长的长期训练中,文学、绘画都是必修的课程,所以艺术的修养是一位仁波切的基础训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见的每一位仁波切,都能深刻体会到他们有一种活泼的、类似艺术家的气质。
泰锡度仁波切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有着庄严的气度,以及深层的创造性的气质。当我问及他的艺术教育时,他说,他在一岁半时被认证为活佛转世时,就开始接受训练,这些教育里包括宗教哲学、三藏和密续,还有文学、天文、绘画、医学,等等,这些教育都是一对一的,让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他从童年时代就很喜欢绘画。
“可能是从小就听到我的第八世,是西藏历史上很杰出的画家和诗人,使我从小就对艺术有很大兴趣。”十二世的泰锡度仁波切说。
在历史上,第八世泰锡度秋计均内(1700-1774)确有卓越的成就。他是伟大的学者,曾著有《西藏文文法》。他也是著名的医生、天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在艺术方面,他创立了西藏唐卡绘画的新形式;在文化方面,他创建的“八蚌寺”成为西藏教育文化的中心,他成立的“德给印经处”印行了五十余万种品质优良的木版书。
继承了这样伟大成就的“前世”,+二世的泰锡度深具艺术柬赋似乎是极自然的,因此少年时代的泰锡度就画得一手很好的唐卡,还会做雕刻。他说:“我跟随的老师非常好,规矩很严格,在很短的时间,就让我掌握了传统艺术的要义。”
但是,这些传统里严格的规矩,泰锡度长大以后却觉得反而是创作的一种限制,这时他对禅定与空性都有了更深的体悟,觉得传统的艺术形式无法充分表达他的心性世界。这时,他开始放下从前已经打好基础的艺术传统,用一种随机的方式来创作。
什么是随机的方式呢?
“我在禅定之后,初从定境出来,就拿起手边可以拿到的工具,把心里对空性的体悟自然流露出来。”仁波切微笑着说。
他的禅定通常每次一两小时,但不是每天都有画意,有时一个月作不出一张画,有时几分钟就画好了。他的画没有固定工具,没有固定形式,一切都是不定的,但他的画很少修改,“一笔画下去,对了就对了。”他说。
“如何去确定哪个对呢?”
“我想是与空性有关,如果我们体验过空性,看起来对了,就是对的。那是一种纯净、天真、自然的流露,不是透过思考或意识的。”
由于这种空性,我们可以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缥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太极、平衡的八卦、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如彩虹炫目、飞龙在天。他说:”艺术的目的就是内在的流露、彰显、展现,我只是以艺术的方式使空性流露、彰显、展现,在动机上是非常纯粹的。”
仁波切表示,空性是无法言说的,但是透过有效的禅定,我们可以有更清楚的表达,由于清楚地看,空性仍是可以理解的。他说:“就像白纸与蓝墨水是截然不同的,但合在一起却变得很美,变成有生命的,艺术的材质与形式虽不能表达内在品质,但有了空性体悟,深度的品质却可以彰显。”
泰锡度仁波切认为人应该有更广大的胸怀,有感恩的心。他说:“我们佛弟子应该尊重一切,像艺术和知识,甚至尊重别的宗教,因为接近真理的方法很多,不论我们追随的是什么,只要达到更高的境界,就更接近佛了。佛教,也是在佛之后才创立的,在佛的时候,他追随的是真理,而不是佛。”
因此,仁波切非常肯定艺术家(包括一切有创造力的艺术形式)的价值,认为他们一样可以点燃心灵的灯,来照亮这个世界;他们也可以消除人的负面情绪,使人超越贪嗅痴,开发人的内在潜能。
听泰锡度仁波切关于艺术的开示,令我有所感悟,无限欢喜,仿佛更贴切了他画中那大量留白的空间,使我想到一个人如果能虚其心,有真实的开悟,那真的像佛所说的“大圆镜智”,一切宇宙的实相就像镜子里明明白白一般。泰锡度仁波切的画纸就是“大圆镜智”中的镜子。
他的画我把它归为“禅画”,不管是从宗教或纯艺术的角度看,都是独出一格、卓然不群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清明纯净的艺术作品了。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黄昏,山下的灯火正一点一点地辉煌起来,天上的星光也一颗颗地明亮,那灯与星使我有浑然一体之感。这大宇宙正是我刚在泰锡度仁波切的画中所见,在圆满的观照中,心性的虚空与天空的虚空,原是无所分别的。
我想起在艺术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画家荆浩,有一次在游历太行山时遇见一位自以为画得很好的年轻画家的故事。
年轻人说:“绘画是创造美的观点,最重要的是取其肖似。”
荆浩说:“不!绘画就是绘画。绘画是鉴赏物的形相,真正取其形相;鉴赏物的美,并达到美的境界;鉴赏物的实在,而把握实在。我们不应把外在的美当作实在;凡是不了解这点奥秘的人,就不会得到真理。即使他的作品肖似自然,也是如此。”
困惑的年轻人继续问说:“肖似和真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荆浩说:“肖似可以从形相上得着,却没有精神,但是,达到真理时,精神与实质都会彻底表达出来。凡想靠装饰的美来表达真理,就会造出死的东西来。”
当这位年轻人下山的时候,他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只有悟道的人才能作画,也只有悟道的人才应当作画。
看过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我心里浮起的正是年轻人理解到的那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