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人们对古人传下来的节气歌烂熟于心。立夏之后,风中俨然没有了凉气,村西头田地里的麦苗也跟着变了颜色。庄稼人对这个老朋友的表情变化甚是熟悉。他们准确地从找出来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暗示——也就是这一半个月,小麦要成熟了。
一阵风比一阵风热。当第一阵热风吹过的时候,人们已经行动起来。闲置一年的镰到又被主人寻摸出来,在磨刀石上、瓮(水缸)口上磨得锃光瓦亮。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这把镰到俨然没有多大的用场,但是缺少了它,又显得不是那么合适。地头,垄沟处的小麦等待着它们去发挥发挥余热。
说起来农具,农户们的农具大体相同,不过,各家也有各家的特色。一旦出现一个好使的农具,不用等到下午,保准像流感一样迅速传染给所有庄稼人。不过总有些独创的农具,将很长一段时间保留着自己的特色。锦程家的口袋绳子就与其他人不太相同。村里的口袋绳大多数是“退役”下来的毛线做成的,其中有功夫的人还将毛线搓成双股,增加它的韧劲。不过,这些东西总是容易风化,往往一年左右就报废了,你一使劲儿,绳子“砰——”的一声断成两截。锦程家的绳子是门市上顾客扔掉的三角带,锦程将这些三角带收集起来,拨开黑色的胶块,里边就露出来韧劲十足的绳子。这些绳子出奇地结实,即便袋子拽坏了,绳子也不能断掉。除此之外,他们家还有一个让邻居们羡慕的帆布,之前这是守喜出车时盖货物的篷布,现在被锦程平铺到地里,小麦,花生任意倒在上边,根本不用担心下边的潮气透过篷布,侵入小麦中。除此之外也省下了打场的劲儿。不过,邻居羡慕归羡慕,一问这个篷布的价格,都吓得退了布,没人愿意投资个一两千块钱去买这么一个“万年闲”。
可以这么说,要是评比村里谁最先准备好收庄稼的工具的话,那肯定是守喜家了。往往在收庄稼前一个月左右,锦程就将收麦、收秋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归拢到位,等待着一声令下。
尤其是今年,锦程更是费了一番周转,今年开始单干,有些东西更是需要提前置办,在立夏刚过后,锦程就将所有器具准备好,整齐地摆放在堂屋里。
收获的季节一天天到来了,守全内心里一天比一天煎熬。受伤的手才解下了厚厚的纱布,现在,那根断手指几乎废掉,连带着其他手指也不太听使唤。他尝试着握了握拳头,一点劲也使不上。
“哎——今年的麦子怎么收回家呀”守全无奈地想。
是啊,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身上的累赘才被甩掉,现在自己却面临着这样的事情。他瞅了瞅电视柜前边化妆的媳妇,内心中更是忧愁,这个人更是指望不上呀,要是指望她,还不如让麦子直接烂在地里呢。守全从这个烦恼跳进另一个烦恼。
与守全惆怅的心情相比,王晓仁心中充满了快意。这几天,他畅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有的时候,他竟然幻想过自己坐在乾清宫那个宝殿上,等待着大臣们的朝贺。他为自己的这个奇怪的想法感到羞涩,但马上有一个思想站出来纠正了这种羞涩,我做家里的皇帝不可以吗?想到此,他又马上感觉到自己头顶着光环,被人拥护者四处巡查。
渐渐地,他不再为这种虚幻的情绪而感到焦虑,相反,他无比享受这种虚无缥缈的快感。隔三差五,他总要找这几个人开个会,听听这几个人的汇报。听大嘴说,村里的支书隔三差五地都要到镇上汇报汇报呢。说是汇报,其实也就是闲聊,不过,这种闲聊总是按照他的思想进行,他享受的就是这个把控的过程。如果有几天这几个人聚不齐,他心里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失落。他骑着车子到处寻找这几个人的下落,生怕这几个人被判他,从家里到地里,从东头到西头,他把这种有意的寻找隐藏在无意的闲逛当中,眼睛寻觅着这几个人的影子,等待着与这几个人的“偶遇”。如果正好遇见忙碌的他们,他忐忑的心才算是安慰。他们是因为忙才不来汇报嘞,可不是我没有掌控力,就算不是庄稼人,你国家领导人也不是忙得不着家吗?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几天,王晓仁独自高兴着,他急于跟他们几个人分享这种快乐。但是接连几天,一直见不到个人影。守全吧,手指断了在家养着呢,那兰香呢,怎么也不见人影呢,守才也不来,操!想自立门户呢?王晓仁心里骂道,“你们还嫩点嘞,冇我,恁几个算个球!”
外出“溜达”的大嘴正好碰到了出门的守全,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开的大嘴又退了回来说:“守全,想起来一件事,你叫上守才去趟家里,你要有兴趣听的话……”守全本来正在烦恼,正想找个人闲聊几句,大嘴走后,他就跟守才生着去了大嘴家。
两人一进屋,王晓仁就阴阳怪气地问:“呀,这不是守全呀——”
“咋了,哥,这是啥意思?”守全诧异地问道。
“你这是过河拆桥呀,守全,不是俺说你,俺光跟你瞎跑蹬嘞,等罪了一堆人,你倒好,得了便宜也不经常来看看恁哥,俺就成了厕所里砖头了,用着的时候拾起来,用不着就扔一边了呗。王晓仁酸溜溜地说道。”
守全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了看守才,守才装作没有看到,弯腰专心收拾自己的裤腰带。
见守全不明白,王晓仁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守全,你说说,俺帮你甩掉了累赘,你也不过来谢谢俺,你——”
听到王晓仁的话,守全下意识地举了举手又放下来。
“嗨,守全,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可不能赖俺,要赖就赖恁家守喜,谁知道他俩给恁家李英灌了什么**汤……”
“谁?又是她俩?”
“哪还能有谁?”守才提了提裤腰说。
“又几把在我这装好人呢,我几把弄死她俩!”守全握着拳头说。
右手的急剧收缩导致了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来豆大的汗滴。
王晓仁和守才对视了一下,守才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前去,拍了拍五弟的肩膀示意他坐在沙发上。
“守全啊,不是俺说你,你就是老实,可不要光看到表面呀,老话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吗?”守才郑重地说。
“呃——”守全痛苦地握着右手说。
王晓仁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经过这样一出戏,他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守喜,锦程,你就等着吧,瞧瞧恁俩口子咋收场,头儿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不是守全在场,他肯定能笑出声来,好多年了,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屋内一片安静。
许久,守全抬起头问:“三哥,你不是说分了家帮俺种——帮俺收拾收拾呢”。他本来想说帮俺种地呢,紧接着一想,帮自己种地简直是笑话,光大嫂家就够他忙的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自己呢。
守才一怔,结结巴巴地说:“我啥时候说过呀?我咋不记得嘞”
“守才,你咋这样呢,我可记得你说过嘞”王晓仁补充道。他有自己的顾虑,守才真把守全扔在那不管,那守全还是有可能跟守喜伙干呢,那这么多事岂不是白费了?
守才瞧了瞧王晓仁,站起来,右腿踩在椅子上说:“你瞧瞧这腿,都快烂完了,我这还能干啥活?”
守全和王晓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话。
守全更是烦恼,站起来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径直出了门。
守全走后,守才也放下裤腿离开了。
几阵热风过后,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响。每一声叫声都震动着守全敏感的神经。这几日,他几乎每天都去西地查看麦子的情况,麦子褪去青涩的绿色,渐渐变成了与土地一样是颜色。村西头沙窝地的麦子提前成熟,金黄的麦穗摇晃着脑袋等待着“康麦因师傅”的到来。几个来回下来,大地的长发变成了“板寸”,看起来格外的清爽。
守全站在地边,呆呆地看着冒着黑烟的机器转来转去。他知道,消不得几日,这些康麦因将从他的地块里路过。可是……想到此,守全叹了一口气,揉着那根不能动弹的手指离开了。
夏天的风刮过守全的眼睛,眼角略过一丝清凉。
两天后,整个村子里的康麦因多了起来,各顾各地埋着头在地里忙碌着。对庄稼人来说,这一季是最为轻松的,只需要在场里稍微晾一晾,就可以装了布袋归置到粮仓里去了。可是,麦子可不像是花生,一袋子也就是五六十斤重,这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一只手就可以应付过来,麦子可不一样,装满了,怎么也有个百十斤,即便是壮劳力也得费点功夫呢。麦子又不能不收,错过了这几日,麦子就彻底被阳光晒崩了,麦子也将遗落在地上,这当然是庄稼人不愿意看到的情形。需要注意的时机还有一个,那就是康麦因。一旦车子从底边路过,你再想叫过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待这个闲置一年的机器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等待一年的机会。
守全在李英的谩骂声中铺好了花格布。无论媳妇怎么骂,守全似乎也听不见,眼睛跟着康麦因在田地里转来转去。
哗啦啦——吃饱的机器来到花格布前,舱门一打开,麦子像是河水一样流了出来。不一会功夫,花格布上的麦子山越来越高。麦子从高处滑落,挨着花格布布边的麦子已经有一些遗落在地上。守全跑过去连抓了几把,但是怎么也赶不上麦子滑落的速度。他抬起头看了看三轮车上的媳妇,咽了口唾沫来到麦子堆的另一侧,用那一只使上劲儿的手扒拉着。一身汗下来,麦子总算摊平了。
守全坐在麦子上,用手抓了一把麦子,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麦子基本上干透了。他用手搓着麦子,麦粒从手里一颗颗滑落,守全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明天的太阳还像今天这样灿烂的话,明天傍晚,这十几亩地的小麦就可以入仓了。这个时候一只手就真要傻眼了。怎么办呢?守才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这几天正撅着屁股在大嫂家干的起劲呢,等他们入了仓,我这麦子都晒焦了……。妮儿吧,也用不上,之前不生气的时候还知道请几天假来帮帮忙,现在别说请假了,周末也不回家了。哎——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淹没在轰鸣的机器声中。
守喜家的麦子也躺在平整度篷布上,麦子已经翻了好几遍,好让麦子都接受阳光的恩赐。一阵忙碌过后,锦程坐在地边,一个个排查着破损的口袋。装过袋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如果袋子有洞洞,上边装下边漏,好不容易到进去的一簸箕麦子顺着洞口溜走,不用脑子想都能感觉到装麦子人的气愤。锦程可不想这样,她把能想到的细节都琢磨了一遍,麦子尽快入仓,心就算是安稳了,门市也能少受点损失。
在收拾袋子的功夫,锦程用余光瞟了瞟地边北侧的五弟。其实,不用看,只要用耳朵就能感受到五弟的无奈。坐在三轮车上的弟媳妇嘴巴像和尚念经一样嘟囔个不停,五弟一声不吭,低着头蹲在麦子堆上边。
第二天,太阳刚出来就已经显示出来他的热情。整个大地一片火辣辣。树上的知了发了疯,一声接着一声痛苦的呻吟着。锦程早早地起来床,揭开盖在麦子上边的塑料布,好让麦子尽早地享受到阳光的关照。
除了给麦子翻翻身,锦程一刻也不得闲,趟过麦子就抓起耙子,不到天黑,十几亩地里遗落的麦秸秆被收集在一起,整齐地堆放在地头。
傍晚时分,刺眼的阳光逐渐变得温柔。即将睡去的太阳像是一个烧透的煤球一样透着些许的红。西边的天上,最后一缕红霞也被微风吹走。
这个时间段是农民最忙碌,也是最兴奋的时刻。在地里暴晒一天麦子终于可以入仓了。拖拉机的声响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清楚,这就是庄稼人独特的胜利的号角。
此时,锦程已经将麦子聚集成堆。守喜也来到地里,两个人一个人装,一个人撑袋口,配合的十分默契。一万多斤小麦在天黑之前装好了,整齐地码在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