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大唐镜师传(第2卷)》(27)
神箭手洛阳,大理寺,深夜飞雪。
“孤儿,裴家养子……”白探微小声道,又问,“意思就是你也不知道段秋的来历?”
裴直点点头道:“不错,段秋虽然自小与裴某一起成长,但从未听其说起他的事情,不过他一直视家父为恩师,说来惭愧,他比裴某更像是父亲的孩子。”
白探微思绪飞转,段秋地身份在脑海中如翻书一般地被筛选。
“那段秋又是为何到了叶经略使手下的?”白探微又问。
“是家父引荐的,家父与叶经略使私交甚好,当时家父问段秋志在何处,当时听段秋说男儿须守边。”裴直叹了口气道,“那时段秋就离家往西投奔了叶经略使,这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裴某落难之后,竟阴差阳错地被发配到了银山烽堠,几年之间多亏了段秋的接济照顾,不然先生就见不到裴某了。”
裴直说到此处,眉头高高的隆起,语气微微激动。
“只是裴大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段秋会摇身一变,成了不良人对吧。”白探微察觉到了裴直的情绪,立马转移话题。
“不错,而且还是无禁不良人。”裴直道,“这一点令裴某百思不得其解。”
“无禁不良人?”白探微问道。
“先生从龟兹国来,不知这些细节,无禁不良人是武后手下的特遣兵,手持宽背无禁刀,可以随时随地杀人而不需报备,直接听令于武后。”裴直道,“据说无禁不良人的筛选极其严格,需历大小数十次以命相搏的训练,最终活下来的才能成为一名无禁不良人,大多数都从民间孤儿中挑选,这些人无根无由,没有牵挂,所以忠诚度也很高。”
白探微闭上漂亮的眼睛,思路像河流一样延伸出去,段秋、不良人、瓜州叶经略使、河东洗马房裴氏,按照此时所知的四个要素来看,一个简单的逻辑脉络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无禁不良人是武后精心挑选的死士,忠诚于武后一人,而段秋却出现在瓜州叶经略使身边,按照一般思路来看,这三个要素结合而能成的一个推理就是:武后派遣无禁不良人段秋潜伏在叶经略使的身边。
理由也很简单,基于无禁不良人的忠诚,还有武后对于武将的忌惮,也比较符合武后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但这条推理里面却有一处不合理,那就是段秋离开裴家的时间,按照裴直的说法,段秋由裴炎推荐,而后往西投靠瓜州叶经略使,此前一直与裴直为伴,如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不良人了呢?而且裴直说了,无禁不良人需要进行严酷的训练,段秋又是如何协调这其中的时间的呢?
这是三个要素本身存在的逻辑问题。
再将河东洗马房裴氏这个要素添加进来,这条推理就几乎要被完全否定了。
裴炎因徐敬业之乱受到牵连,最终而被斩于洛阳都亭,而裴直也被流放至于最西边的银山烽堠,在武后眼里,裴炎是叛臣,一个叛臣的养子又怎么会被选为无禁不良人呢?
不要说武后,就是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做。
当然这些推理,都是白探微自己在心中推演的,因为涉及到裴直的敏感点,所以并没有说出来。
“先生是想到什么了吗?”裴直试探着问道。
“倒没有。”白探微摇摇头,“这先需知道段秋的来历,裴大人就丝毫不知段秋的真实背景吗?”
“不知,不过……”裴直想起了什么,道,“不过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段秋来裴家那几年是不允许轻易外出的,除了与我待在一块之外,也不允许与其他人接触。”
“哦?”白探微眼轮一抬,心中这其中果然有蹊跷。
“知道为何吗?”白探微又问。
裴直摇摇头道:“这都是家父吩咐的,这些事一概不知,但段秋十分配合,我记得他小时候与我们不同,似乎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对于家父违反常理的要求,也从来没有提出疑问。”
白探微坐直了身体,段秋的反常似乎更能说明某些问题。
但按照目前裴直说的这些,也根本无法洞透段秋的真实身份,然而已经确认的事实是,段秋的确是无禁不良人,只要佩带无禁刀,就等于说是得到了武后充分的信任了,段秋又是如何做到这个的呢?
“难道……”白探微思绪微微吃力,他想到一个近乎荒谬的可能。
裴直屏住了呼吸。
“难道段秋是在去了瓜州之后,再潜入无禁不良人的?”白探微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环境中,还是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白探微用了“潜入”一词,其意在段秋进入无禁不良人之中,是另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当中,可能与裴炎还有瓜州叶经略使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
简单而言就是,反武派的裴炎与瓜州叶经略使,共同安插段秋进入武后的无禁不良人系统之中,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而河东裴家的冤案之所以如此血腥,是否也在证明着一些事情,也许当时武后察觉出了一些动静,所以才会借徐敬业谋反之事杀鸡儆猴。
想到此处,白探微长叹一声,这些事情他绝不能对裴直说。
“先生的意思是?”裴直却自顾自揣测起来。
“小子没有意思,零星之证,难窥一二。”白探微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道,“要查明段秋的身份,还需了解一下这个瓜州的叶经略使。”
裴直虽然思路缓慢,但好歹与白探微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了,琢磨着白探微的思路,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白探微思考良久之后,说要了解一下瓜州叶经略使,其意很明显对叶经略使产生了一些怀疑,而叶经略使与裴直的父亲裴炎私交甚笃,这中间意味着什么,裴直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是别人,裴直的情绪可能会当场爆发,而对方是白探微,一个裴直打心底里敬佩的先生,他不敢怀疑也不能怀疑,而对于裴家是否真的有图谋不轨之心,裴直此时的心中又有纠结着不小的矛盾。
因为,裴直心头一直凝聚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是对裴家人格的绝对信仰,一旦崩塌,裴直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继续活下去。
“那先生打算下一步怎么办?”裴直在心里暗暗整理了情绪,而后问道。
白探微淡淡一笑,轻声问道:“裴大人,你希望小子继续调查下去吗?”
裴直一怔,没想到白探微双目失明,竟还能看出自己的内心所想。
“先……先生,此话怎讲?”裴直吃惊道。
“真相就是镜,而镜就是人心。”白探微沉沉道,“多数人没有勇气拂去这面镜子上的灰尘,任由自欺,裴大人敢吗?”
白探微的语气轻柔,却似难以直面的烈日。
“这……”裴直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他明白白探微话语中的意思。
白探微平静微笑,虽然在微笑,却能感觉到他冷如冰雪的内心,丝毫不受其他人情绪的触动。
镜师之心早受千刀万剐,不动如山了。
“裴某既已决定追随先生,那必不会自欺欺人,先生尽管继续调查。”裴直道,“这也是裴某的心结,我堂堂八尺男儿,岂能自欺欺人,先生心如明镜,一定能将事情的前后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