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大唐镜师传(第1卷)》(28)
推敲
观风殿,秋凉衣薄,满色碧黄,清秋的干净与凉爽叫人莫名欣喜,武后凭栏静坐,面色慵懒,人入老年,思一时虑便需有一日闲,此时万事不想,偷得时光暂时做个逍遥人。天后武瞾昨夜失眠,将狄仁杰的话反复揣摩良久,天下群臣大多如乘舟握舵,风往哪里吹,话就往何处说,武后又何尝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大用酷吏的缘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统络这望不到尽头的天下,驾驭这四海之内最大的权势,没有阴阳手段又如何能做到呢?历代能成大事之帝王皆是走在荡荡空谷的独木桥上,每一步都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后果,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
现在想来,狄仁杰也算是群臣中为数不多敢说真话的人。不过,自古吐真言的臣子也分两种,一种是魏征那种狂言自保的,魏征为隐太子的近臣,生死之际被太宗皇帝赦免,而后在朝中算是孤立无援,所以魏征索性保持中立,绝不党群,并且口吐真言,甚至狂妄,以此暗示太宗皇帝,自己没有二心,从而自保。一种则是比干、屈原那种正忠天下,胸怀坦荡地诤臣,而狄仁杰到底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武后心里还没有底,另外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武后更愿意相信身后的不良人。
秋风飒飒之间,一位以轻纱掩住面孔的高大身形侍立在武后的身后,此人手扣腰间的无禁刀,虽望不见脸面,却能体味出此人上下的杀意。
宁静如水的上阳宫中,一招一式,都是谋;而在这心绪躁动的观风殿里,一举一动,皆是情。
昨夜,两道眼神射向方从彭泽调回洛阳的狄仁杰,一双是娄师德忧而叹服的眼神,在他眼里,狄仁杰虽正直不阿,崇奉大统,但说话做事却柔而如水,从来不会说如此悖逆之话,这裴炎之事,是武后心中的一根刺,动不得更拔不得,武后哪能不知道裴炎也是个铁骨铮铮的忠臣,他与狄仁杰一样,忠于大唐天下,但迫于情势,武则天必须要杀一只鸡敬一群猴。而狄仁杰此时,不正是在逼迫武后承认自己做错了吗?这天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狄仁杰岂会不知道,但这种偏向虎山行的气魄又像极了当年的宰相裴炎。
另一双则是大周女皇的眼睛,直勾勾,冷冰冰地盯着眼前这垂垂老矣的柱国大臣,此人取中而用,不偏不倚,以往所举荐的人才皆堪大任,张谏之、李楷固都是栋梁之才,而武后也知晓狄仁杰一直因为裴炎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这位老臣太过了解自己,知道裴家冤案是形势所造,无论如何武后都不能背负一个残杀忠良的罪名,所以,裴炎必须是奸臣,这个错要一直错下去,错到天下都认为这是对的为止。
另外,此时朝野上下,武李之争暗潮涌动,狄仁杰又是主张还政李氏的,再来提拔裴炎的儿子,此事无疑是在自掘坟墓,毕竟此时的武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了,时间会抹去所有的冲动,包括对于道德评判的冲动。
武后听罢沉默,手指紧扣着杯盏,脸色肃穆。
“陛下,太宗善用罪臣,故能睥睨天下,称霸四方。”狄仁杰正色道,“天下皆知裴炎有罪,罪在激进,罪在祸乱朝纲根基,逆势而为,天后又何顾一时颜面,失却平虏大才。”
武后眼轮一抬,胸中的怒火扶摇而上,但却没有爆发的理由,因为狄仁杰这话不无道理,裴炎有罪,只是罪不至死,如果自己一直压着裴家冤屈不放,反倒显得自己做贼心虚,只是这道台阶,给得太低,堂堂的大周皇帝下不得。
“陛下,怀英兄也是一片赤诚。”娄师德望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赶紧打圆场道,“皆都是陈年往事,不要再提了,且饮下一杯酒,讨伐吐蕃也不急在一日两日。”
“陛下,吾虽身在彭泽却也听闻了不少边关要闻,这裴直只身一人杀入马匪之中,方才救得秋溪僧人,又独挡边关邪祟,这般的才俊不提拔,那提拔谁?”狄仁杰言辞恳切,“天下安逸太久,能舍身护国之臣不多了,狄某愿以这一幅老朽残躯,恳请陛下,千万开恩。”
这狄仁杰的语气一转,话语恳切,女皇心中也随之一跌,另外不良人段秋也的确呈报过裴直不顾生死营救秋溪僧人的事情,现在是时候恢复裴氏洗马房的声誉了。加之一想到这秋溪僧人将是前来为自己除去梦魔的圣僧,也的确缺他不得,这点上裴直是有功的,悖逆处罚,而有功不赏,这不是一代明主的作风。
娄师德察言观色,见武后脸色一松,又说了几句缓和氛围的话,接着以天下大事进谏,一来二往,这件事情武后总算是答应下来了。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武后觉得大势难违,这般年纪的武后也隐隐地感到自己手中的权势最终将兜转回李家,如果这是天意,就算自己多加阻挠,也必阻挡不住,武瞾虽韶华入佛,但那颗高傲炽烈的内心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皈依佛门。
狄仁杰这悬崖走马,好险的一步棋,既还了娄师德的人情,又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人臣如此,也算是极品了。
而旁侧的娄师德却糊涂了,他越来越不懂眼前这位亦敌亦友的智者,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似乎又是全为天下二字,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娄师德看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权臣,这点疑惑娄师德决心暂时搁置,至于狄仁杰是忠是奸,自己领兵去了吐蕃便水落石出了。
三人又聊了些琐屑事情,而后各自归去,武后换裳,将狄仁杰的话反复揣摩了多次,又将狄仁杰这个人揣摩了多次,这是一个心系李家的国柱大臣,能安抚好,往后如果武李政权交递,狄仁杰及其党羽会放武氏一条生路。另外,也是借此来看看狄仁杰的真实心迹,狄仁杰主张还政,无外乎是以史为鉴,保证天下安定,与其说忠于李氏,不如说他忠于天下,如果此番娄师德讨伐吐蕃遭遇不测,或是裴直遭遇不测,就证明此人居心不仁,有摄政之嫌,而在边关,武后已经安插了不少的耳目,届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里。
另外,因为上番的贬谪,狄仁杰的党羽大多连累,现在也算是断翼之臣了,这份忧心可以暂且放一放,如果这狄卿真有天大的野心,还能凭借年近七旬的老身绝地反击,那也算是古今未有了。
清晨,观风殿外,武后想到昨夜的事情,微微一笑,而后只觉浑身舒爽,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袁天罡多年前曾言“祸从西来,兽在林中”,武后曾要求明示,但袁天罡道此是天机,如果当时刺破,天机就不是天机了,天机刺破之后,会有更难预料的变数出现,也就是从那时起,武后开始大用酷吏,并暗中训练无禁不良人,一张密集的特务网牢牢地扣在大周天下,就连裴炎后人裴直这般的小人物亦在武后的监视之中,试问还有何人能逃过自己的法眼,这份舒心与成就,来自于武后多年的苦心经营,人老了,求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高枕无忧”。
正想到裴直之事,武后不回头地问:“裴直此时人在何处?”
“人在文除非门下,辅助侦查波斯胡寺案。”身后的不良人语气沉静,没有丝毫的情绪。
武后嘿然一笑道:“文除非,少有的简单人,他也怨朕杀了裴炎,看来文除非跟狄仁杰是一路人,你说呢?”
“某只顾侍立刺探,不知他事,不敢妄议。”不良人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对此武后也并不生气,因为作为一个合格的无禁不良人,要的便是这种直接了当的行事风格,不良人若有了主见,那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祸从西来,兽在林中……”武后起身,迎着秋日的阳光,露出了睥睨天下的眼神,“朕老了,也竟有了贪玩的心思,朕想看看这西来的祸端是什么,林中之兽又是谁?”
不良人默不作声。
“娄卿马上要西征吐蕃了,你也该回叶步山那儿了,待娄卿领兵西去,你再暗中跟随。”武后脸色一换,又变得沉着冷静,“狄卿没了威胁,娄卿……娄卿,不好说,不好说,不看着,朕放不下心。”
长安,抬阁山,望知观。
耳边有牛哞雀鸣,白探微缓缓醒来,此时曦光暖人,双眼之间有一道微微的红色光芒,那是抬阁山的阳光,白探微奇异的发现,双眼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只是有些发涩。
白探微取下蒙住眼睛的纱布,视线之中仍旧是一片模糊,丝毫没有恢复过来,少年心中又陡然失落,当时情急,白探微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能将偌大的青泥珠本象悉数吸进自己的眼中,现在要恢复视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青泥珠的雪山本象还回去。
但问题就在于此处,如果对方也是个镜师,可以即时打开命镜,然后自己就能将雪山本象释放出去,而问题是青泥珠是物,此时藏在其中的本象消失了,等于说青泥珠中的“命镜”关闭了,简单来说,就是这颗珠子并不知道自己打开这扇“命镜”的门,而本象归还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了。
难道说,以后就是个半盲人了?白探微不禁伸手抚摸身前的青泥珠,冰凉透骨,这种冰冷似直通雪山本象,一股熟悉的刺痛传递到双眼之中,白探微猛地缩回手来,捂住眼睛,此时身上宽大温暖的毯子滑了下去。
白探微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上盖了张毯子,也反应过来,自己竟在望知观外睡了一夜。
正想到此处,一道稚嫩的脚步声踏踏地走来,白探微抬头一看,只见视线中有一抹模糊的人影,是望知观的小道童,他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
“香哥哥,你好能睡,茶点都凉了。”眼前的人影将手中端着的果盘放在石台上,而后又道,“要我喂你吃吗?”
白探微淡淡一笑,听得那稚嫩的声音,心都要化了,忍不住捏了一把孩童的脸道:“你叫我香哥哥……”
“嗯嗯,像花一样,很香。”孩童道。
“那你喂哥哥吃透花糍,哥哥送你香囊。”白探微回想起了往事,自己也曾有一个这般大小的弟弟。
小道童满口答应,竟然真的用筷子夹起透花糍送了过来,白探微哈哈一笑,将道童抱了起来,搂在怀中道:“香哥哥开你玩笑呢?香哥哥自己来。”
“那送我的东西还作数不?”小道童问道。
“自然作数。”白探微解下腰间的镂空银雕香笼递给小道童说,“这个给你,好好留着。”
小道童接过香笼,兴奋不已,其实孩童亦有崇慕之心,自从这个神秘的先生出现在抬阁山之后,小道童就隐隐崇慕,相比于颜真人,似乎眼前这位先生更让人好奇,孩子如同向往故事一样,向往着白探微。
“对了,师傅呢?”白探微感觉敏锐,此时山中寂静,除了小道童之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其他人存在。
“师傅跟师娘清晨便起身去黔州了,说要接阎罗伯伯跟蜻蜓侠女回长安。”小道童道。
白探微轻轻皱眉,问道:“阎罗伯伯,蜻蜓侠女?”
小道童点点头道:“香哥哥不知道,阎罗伯伯就是当年威震天下的长孙大人,蜻蜓侠女是墨门高手,他们是夫妻,当年一起去了黔州。”
白探微来了兴趣,又问:“你为什么称长孙大人为阎罗伯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