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大唐镜师传(第1卷)》(26)
神都名相
神都洛阳。洛南定鼎门一侧,喧嚣熙攘持续了整整三日有余,名士高人踏破门槛,府邸主人虽年事已高,却坚持亲自走往相送,亲躬敬拜。他对神都洛阳而言,是如此的熟悉,而神都对他而言,此时又是如此的陌生。
时近黄昏,夕阳俯瞰在定鼎门四周的坊里,武周一朝洛南定鼎门,洛北宣仁门附近皆是高官豪族的聚居所,外人看来,此间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宛似人间仙境,而其实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要在此榻安睡,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此时,他倒怀念起在彭泽悉心为官,无欲无求的日子。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老者静立在夕阳之中发怔了半日,还有一人,他没等来,而且此人不可能不来。
“大人,时候不早了,秋凉伤体,去厅中等候吧。”服侍的小郎仆从如是道。
老者淡淡一笑道:“老夫还没到那般田地!圣人也不是请老夫来洛阳养老的。”
仆从听此,不再劝说,恭敬地守在老者一侧。
老者又道:“你知道吗?他既有文臣的老于世故,也有武将的清高孤傲,岂能同这些人一般逢迎是好,所以他必迟来,老朽也必等他一等。”
正说完此话,忽听街角传来一阵达达踏踏的马蹄声,夕阳之中,一人一马的轮廓出现在宽阔的街道上,只见此人一抹剪影,身着圆领便服,长须及胸,虽然看不清面目,却是威风凛凛,年近七十的老将,在百步之外,勒马下地,亲手执马辔,朝这边走来。
老者难掩心中之激动,也忙跨出门槛去迎接老将军。
“怀英啊!”老将军中气饱满,大步前来,“狄纳言,狄纳言,叫是纳言,你还是宰辅啊!整个天下看你都是宰辅。”
老将军快步走到老者近前,两人相见,眼眶中竟都沁出了热泪,不由自主握住各自的双手,老者心中激动,全然忘言。
老将军抬头环视了狄仁杰的宅邸,叹道:“好气派的府邸啊!天后自知对你有愧,你瞧瞧这出手,老来有福,我娄师德妒忌的很啊!”
“宗仁兄说笑了,府邸大一点这就叫福吗?”狄仁杰笑道,“对于你我而言,没有无妄之灾,这就叫福气了。”
娄师德一昂脑袋道:“看来怀英兄还耿耿于怀啊,来俊臣那般的奸佞已成了游魂野鬼,这还不足以平息怀英兄心中的不平吗?”
微风一荡,夜幕沉落,武周两名宰辅四周的气氛也似乎陡然一降,一只乌鸦急然落在飞檐之上,突兀地鸣叫。
“仁杰耿耿于怀的不是来俊臣,而是天下。”狄仁杰语气一改,脸色收敛,谋臣之气宛如衣裳。
娄师德亦抬起眼轮,武将气势如熊熊火焰。
“怀英兄是介意天下,还是介意天下姓甚名谁?”娄师德问道。
狄仁杰沉默不语,但气势不减。
“曹就吾暴毙,陈惠取暴毙,娄某的河源旧部,金吾卫旧部没几个善终的。”娄师德语含质问,“狄大人,现在娄某又要西讨吐蕃了,无人可用啊!大人可知此事不是天后安排的,而是娄某奏请的,狄大人说娄某这条老命还能活几时?”
娄师德这是用自己的命来试探狄仁杰,可谓是一世豪杰,老骥伏枥了。
狄仁杰眼轮一抬,短笑一声,又轻声道:“世人皆知宗仁兄是台辅之器,天地之怀,宽而能容人容事,过去仁杰量小不知事,的确捉狭过娄兄,但仁杰也绝不是那种党同伐异的小人,娄兄可以怀疑,但也须明察。”
“其人在暗,娄某如何明察?”娄师德气势不减,又道,“娄某是一介武夫,我不管这天下姓甚名谁,只要是谁胆敢祸乱朝纲,搅弄天下,娄某就必然会讨伐他!”
娄师德本就生的高大,又多次经历沙场,此话一出,一身的肃杀魄力如寒凉秋风,叫人不敢直视。
而狄仁杰不同,狄仁杰面不改色,面对娄师德猛虎一般的眼神,丝毫不做躲闪,文人风骨,不得不叫人好生佩服。
两人相视沉默,似在眼神中较量,忽而寒鸦拍翅一动,二人又同时从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跳脱出来,颜色一改,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仁杰好生怠慢,叫宗仁兄在门前客气。”仁杰微笑道,“若娄兄不介意,且往寒舍详叙,如何?”
“哈哈哈!”娄师德也是放松一笑,“鄙人粗鲁,还望怀英兄海涵啊,进屋详叙,进屋详叙。”
两人容颜一展,各自拜谢,正相互谦让着要进府内畅聊,忽有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位宰辅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内侍官策马前来,奉天后口谕,急召二人速入上阳宫。
娄师德与狄仁杰两人一对眼神,虽然都各自猜忌,但又必须暂时隐忍。
因为事出有急,狄仁杰匆忙换了朝服,备好马车直驱上阳宫,而娄师德更是连朝服都不换了,直接骑着白马赶赴上阳宫。
此时的洛阳天子,正隐着怒火,一双似火凤凰般地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飘摇的蜡烛,四众的仆从宛侍天神一般的低头沉默,不敢有半声言语,在他们的面前,是自古以来权势最大的女子,也是最有魄力的女子,单有神都之名才能载下这千古女皇,此时武瞾已为恶鬼琐事困扰多时,头痛欲裂,全凭着皇帝的格局与心胸压制住内心的冲动与恐惧,此时她需要一个说法,一个足以让她安然入睡的说法。
而与此同时,西都长安车马零零,文除非亲自带队去往西明寺,此时的秋溪僧人已经在普众塔的废墟前绝食三日有余了,虽心静入定,但难免也会受到外界事情的影响,关于西明寺山门殿坍塌的事情,秋溪僧人已经了然于胸了,但日期未满,秋溪僧不能挪动半步。
文除非支开左右,上前将事情原由前后与秋溪僧人说了一遍,请求秋溪僧人即刻动身与自己前往洛阳城,而得到的反应却是秋溪僧人木雕一般的沉默。
按秋溪僧人绝食五日的说法,文除非还要等待两日,而再到洛阳,那就是第七日,届时武后定然已经派人过来长安问询了,到时候再匆忙带着秋溪僧去洛阳请罪,那就已经是晚了三秋了,文除非不是这般胆小怕事之人,只是白探微已将计策定好,若此时文除非不幸被革职,恐怕波斯胡寺案这被揭开的一角,又会被什么人给掩盖上。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趁武后问罪之前,将秋溪僧人送到上阳宫去,以保证案件能正常调查。
文除非见秋溪僧人没有动静,深吸一口气,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但在预料之中,秋溪僧是个笃定佛法的人,如果连绝食入定这件事都轻易被左右搅扰的话,如何修成正果。对于秋溪僧人来说,就算是贵为圣人的武后,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再平凡不过的生命。因武后心神不宁,而放弃自己对铁直僧人的忏悔与诚心,这岂不是承认趋贵卑贱了吗?于情于理,秋溪僧人此时都不能跟文除非走。
文除非没有办法,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以尽东道主之礼,作为堂堂大理寺卿,不能在于阗僧人的面前失了礼数,不过俗话说事不过三,文除非将事情重申了三次,已经是尽了礼节之宜了。
见秋溪僧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文除非咳了咳嗓子,而后喝道:“来人!请于阗圣僧回洛阳!”
说完此话,文除非则按白探微的吩咐,返回山门殿的废墟中寻找一件东西,与白探微描述无差,是一段小拇指长短的深褐色蚕蛹,内里似乎有一小团东西,不知何物,文除非将那东西小心装入无色玻璃罐中收好,等待白探微下一步的吩咐。
这边的大理寺众部,推来一辆事先准备好的无顶马车,其余人等将站在原地不动的秋溪僧直接拦腰抱起,而后捆在马车中间的竖杆上,一众人等骑马的骑马,驱车的驱车,载着秋溪僧朝渭水津的方向疾驰而去,文除非亲自带人护送秋溪僧走水路往洛阳城去,此间有官府的快船,顺渭水而下,换洛水,一昼夜可到洛阳城,这是目前最快的路了。
洛水之北,灯火通明,熙攘与烟尘穿过平静的洛水,忽而悉数悄寂于皇家宫苑之中,上阳宫是集当时建筑艺术之大成者,亭台楼阁形态毕肖,既有雍容华贵者,也有素淡俭朴者,不仅如此各方建筑还暗合五行风水,四玄八柱的理论,当朝天子选居于此,好是经过了一番思索考量,武后一朝虽改名迁都,但唐国国运却绵绵如泉,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上阳宫,观风殿。
一身素衣的武瞾直直地站立在殿门外,虎目炯炯,虽然已经垂垂老矣,但身形却比身边的宫女要高大许多,一头夹白的青丝不加修饰地胡乱绑在脑后,天下没有再比她还要任性的女子,往者没有,来者更没有,集天下权势于一身,单一声咳嗽,便足以让天下震恐。
武后老来脾气愈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近侍之臣只能解武后一时之愁,而能解武后心头之愁的就只有狄仁杰一人,不过这个最了解她的人,却心心念着自己还政李氏,虽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狄仁杰的天下大观却时常与自己相抵牾。
但有时候想来,让狄仁杰位极人臣似乎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但大者治天下,有大者的眼光,在武后看来,满朝文武中,娄师德为人心胸宽广,却未免激进;苏味道能持中庸,却太过圆滑;魏元忠晓畅军事,却任性自然。数来数去,还是狄仁杰中正恳切,能堪大任,久而久之,武后已将这个极有可能站在武周朝廷对立面的狄仁杰视作了国柱之臣。
夜风轻荡,女皇衣摆微微动摇,此时观风殿外两抹人影正朝这边小跑过来,一人高大威猛,一人清瘦雅致,武后抬起眼轮仔细望去,长息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
武瞾远看狄仁杰与娄师德二人皆已到了上阳宫,纠结的心情就如望见大夫自信满满的表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无名火瞬间消失,莫名的喜悦跃上肩头,立即一挥衣袂,对两侧宫女道:“去给朕准备袍绔胡服,摆上酒宴,对了,狄卿不好油腻,清淡,一定要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