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少女的梦想(三)
这天,四个小姐妹正在村里的自留地里割猪草,就听有人喊:“秀呀,快回家吧,你妈又犯病了。”
文秀的大婶一边向文秀她们这里跑着,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听到大婶的喊声,文秀心里咯噔一下,她赶忙站起身,扔下篮子便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姐妹们喊:“帮我把草收回去,明天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到了家,文秀看到妈妈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门沿上。她没哭没叫,也不看文秀,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看着妈妈魂不守舍的样子,文秀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噩梦又要开始了。
喂猪、挑水,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所有的家务又会落在文秀这个十三岁的女孩身上。文秀妈是个养猪能手,她家也是村里有名的养猪专业户,家里大大小小的养着几十头猪,每天光用水就得一二十桶,猪食更是要熬上好几大锅。
夜里,文秀要时刻盯着妈妈,因为妈妈一旦发病便要闹着跳河寻死。妈妈犯病,多则一个月,少则十来天,她只能待在家里陪妈妈,所以,在班里,文秀是误课最多的学生。
文秀爸妈共生了他们兄弟姐妹六人,大哥文志、大姐文芳、二哥文飞、三哥文杰再加上文秀以及她的双胞胎四弟文双。按理说,家里即使是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她这个只有十三岁的老丫头去扛。可她家的情况却偏偏特殊,大哥、大姐被爸爸送到了县里的机械加工厂学车工。文志十九岁那年出徒,直接留在厂里工作了。不久,他便娶了亲,顶门立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平常,文志基本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大姐文芳还没出徒,住在离文志家不远的工厂里,星期天的时候,有时会去大哥家待上半天,但很少回九塘村。文秀妈每次犯病,要好多天以后才会传到这两个人的耳朵里。
文秀妈犯病,十有八九都是在文秀爸动手打了她之后。乡亲们总说她是中邪了,是鬼附体了,但从医学的角度看,文秀妈的病,就是一种应激性的精神障碍。文芳每次得知妈妈犯病的消息后,都会请假从工厂跑回家来,其实,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陪着妈妈掉掉眼泪。文志是家中的长子,妈妈犯病了,总得把他叫回来。文志火急火燎地从外地赶回来了,可是,面对一向威严的爸爸,他也不敢过多的责备什么,最多也就是劝慰妈妈几句。文志最典型的动作,就是两手插在裤兜里,嘴上叼支香烟,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
“文芳,你帮妈妈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带妈妈到我那里住些日子。”
文志冲着文芳大声吩咐,这也是故意喊给他爸听的。文秀妈尽管委屈得要死要活的,可是,每当需要她动真格的时候,她就退缩了。一般情况下,她不会真的跟着文志走,因为,哪怕只是离开半月十天,她也放不下这个家。
二哥文飞是家里出了名的懒汉,家务从来不伸手,地里的活儿也是偷懒耍滑,能躲就躲。爸妈吵架了,文飞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到饭口绝不回家,到吃饭的时候,他又会准时出现在饭桌上,吃饱了,把嘴一抹,立刻逃离现场。爸妈吵得比较凶的时候,文飞干脆躲到同村伙伴家里去住,就连晚上睡觉也不回来了。
三哥文杰在兄弟姐妹当中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爸爸对他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金榜题名考上大学,光宗耀祖,要知道,村里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呢。文杰人很乖巧,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也深得文秀妈的疼爱,所以,他属于家里的特殊人物,应该算是家里的贵族吧,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紧着他,吃苦受累的事情全由别人去做。从初中开始,他就一直在城里读书,只在节假日才回家来看看,如果碰巧赶上爸、妈吵架,这位仁兄即使前脚已经迈进了家门,也会立马掉头,溜回学校去躲清静。
再说说与文秀是双胞胎的四弟秦文双,虽然她们俩是双胞胎,但四弟毕竟是个男孩儿,爸妈吵架时他也会由于突然的惊吓而哭喊一会儿,哭过了,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候他会瞄文秀一眼,意思是说:这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出去透透风儿。于是,一溜烟地跑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文秀陪着吵闹中的爸妈了。
文秀爸恼羞成怒的时候也会动手打文秀妈,但她从不还手,不但不还手,而且还不躲避。一看到爸爸伸手打人,文秀就会奋不顾身地扑到她妈妈的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去保护妈妈。文秀爸的巴掌没头没脸地落到扑上来护着妈妈的文秀身上。听到文秀的尖叫,文秀爸立刻冷静下来,拉起文秀,非常心疼地查看是否伤到了哪里,确认文秀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便抛下文秀和妈妈,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爸爸走了,家里平静下来。妈妈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文秀喊她,用力地往起拉她,可她却面无表情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既不肯起身,也不肯说话。不知要过多久,文秀妈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回过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床去。
接下来的许多天,文秀必须时刻守在家里。一方面,她要看着妈妈,以防妈妈跳河轻生;另一方面,她还得提防爸爸突然回家来,再与妈妈发生冲突。
最近这几年,文秀的爸爸和妈妈几乎天天拌嘴,隔三岔五地掐架。令人奇怪的是,两人的吵架过程像是编排好的剧目,无论是对话台词还是故事情景,虽然场次不同,但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并且,两人吵架的导火索无一例外的都是因为文秀妈恨之入骨的那个坏女人。
坏女人,指的是同村的刘一兰,文秀喊她大姨。她是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姑娘,单论相貌和气质,并无半点魅力可言,倒是她说话时的那种轻声慢语的劲头,让人觉得她比一般的农家姑娘似乎多了一点女人的温柔。
刘一兰和文秀爸扯上关系,完全是个偶然事件。那年文秀还没有出生,文秀爸遭人陷害,躲灾的时候误闯到刘一兰家,刘一兰让他在自己的闺房里藏了七八天,他才躲过了那一劫。
文秀妈也是个识大体的人,依她的秉性,本该感谢人家刘一兰才对。可是,再好的女人,也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村里开始有人对文秀爸戳戳点点的说些闲话。文秀妈开始的时候还是将信将疑,听得多了,就变成了深信不疑。她对刘一兰的态度也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从起初的感激变成了后来的吃醋,进而又变成了嫉妒和仇恨,就仿佛她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和那个坏女人睡到了一起一般。也不能怪文秀妈多疑,遇到这样的事,哪个女人都会多疑。一个男人在一个大闺女的房里足不出户地住了七天,七个日日夜夜,吃、喝、拉、撒,两人之间岂能干净?
文秀妈妈的疑心越来越重,脑海里时不时地会浮现出她男人和那个“坏女人”之间种种不堪入目的情景,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仿佛一口老醋正堵在嗓子眼里,如果不喷发出来,她就无法继续呼吸。
“刘一兰还没找到人家吗?恐怕是念着什么人,故意地不想离开咱们村儿吧?”文秀妈开始含沙射影地对文秀爸冷嘲热讽了。
“这么大了还不嫁人,八成是在等着什么野男人吧?”
“小文(文志)他爸,你听说了吗?全村都说刘一兰养汉子呢,你说说,她养的那个汉子是哪个呀?”
“小文他爸,你说这刘一兰怎么还不出嫁呀?她不会是在等着你娶她吧?”
文秀妈扯到这些,文秀爸有时也会一笑了之,但,如果文秀妈纠缠不休,他就会恼羞成怒地按住文秀妈打上几下,文秀妈挨了打,就会“犯病”,就会上吊、跳河地寻死觅活,这个时候,文秀也就只能待在家里了。
自从救文秀爸的事情发生后,刘一兰很快就离开了父母家,只身搬进了村北头的一处四邻不挨的房子里,过起了独居的生活。
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两人之间确有真情,总之,文秀爸并没有因为村里的流言蜚语而中断和刘一兰来往,相反,只要自己力所能及,他总是想着给刘一兰一些照顾。 文秀妈的那颗心,因为害怕失去自己的男人,就一直这样悬着,一刻也不曾放下。
文秀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文秀爸在大队部里值班没回家。到了夜里,文秀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实在是不放心,怕自己的男人又会睡到那个“坏女人”的床上。她辗转反侧的直到后半夜,还是无法入睡。于是,她翻身下床,叫醒了熟睡中的文秀,拉着她走出了家门。
在漆黑的夜里,借着点点的星光,母女俩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文秀对眼前的黑暗感到十分恐惧,她闭上眼,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像个盲人似的跌跌撞撞地跟随着妈妈。两个人摸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跟前。文秀认识这个房子,妈妈以前也带她来这里找过爸爸。文秀妈并没有上前敲门,她让文秀坐在房门的台阶上守着,自己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望。
母女俩就这样等着,一直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门开了,刘一兰拎着马桶、披着棉袄出来,一眼看到了蹲在门口的文秀。她赶忙丢下马桶,心疼地一把把文秀拉了起来,用非常温柔的口吻问道:“秀子,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可怜的孩子啊,快进来喝口水吧。”
“大姨,我爸爸在你这儿吗?”
“你爸爸?她不在这里啊。”
刘一兰把文秀带到屋里,让她喝了点水,又给了她一些糖果。文秀拿着糖果,感激地看着大姨。虽然文秀妈对刘一兰恨之入骨,可在文秀眼里,这个大姨并不讨厌,不但不讨厌,而且还温暖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