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阿蝉的本名当然不叫阿蝉。
她在一个江南水乡长大,没有人为她取名字,乡亲们只当喊她七姐儿。因为在村里收养她的先生那儿,她是第七个孩子。
阿蝉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被先生捡回来的,据先生后来所说,就在村头那棵柳树下,还在襁褓里的阿蝉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看先生。
先生姓宋,是当官的衣锦还乡来的,在这小镇子上开了一个学堂,时不时也会捡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回去,教他们读书写字。
宋先生从来不为他们取名,只按捡回来的顺序分了个一二三四五,宋先生说:“哪能给他们取名?他们都不是我孩子,名字让他们长大了自个再取罢!”
宋先生也不似其他人一般唤阿蝉七姐儿,他总是软着声音叫她囡囡。
阿蝉从小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她很安静,小时候也不爱哭,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别人,一眨不眨的。长大以后也是安静的,只不过爱笑了,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眼睛眯成缝。
夏日时只要靠近阿蝉一些,蚊虫也不近身。
阿蝉很聪明。
她学东西总是快别人一步,月月测试都是学堂里的第一名。许多学生不服气,只是背地里编排着说——
学得好又怎样,还不是个女娃娃。
传着传着也传到了宋先生那儿。
宋先生一边打手板,一边生气道:“让你们学习,是为了让你们明理,而不是让你们在学堂里编排人!囡囡是女娃娃如何?你们男娃娃能做之事,我家的囡囡又如何做不来?”
小孩子压抑的哭声传出来,阿蝉正躲在角落听着。
她蹲的有些腿麻,拿了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一堆声音混杂在一起显得吵吵闹闹,可是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宋先生说的那一句——
我家的囡囡又如何做不来?
阿蝉站起身,没再偷听这个墙角。她抿抿唇,绕了个圈子走出去。
天空瓦蓝瓦蓝的,一朵云也看不见。盛夏的蝉鸣聒噪地在耳边响,太阳是热辣辣地熨贴在她的皮肤上,燥热的风也吹起她的刘海在半空中打着卷儿。
她是宋先生捡回来的唯一的女孩子。
邻居的大婶是个很温柔的人,她站在院子里扬声喊着阿蝉:“七姐儿,你站在大太阳底下做什么,可当心点中暑哟,难受得紧。快来婶子这里喝口水罢!”
阿蝉回头,笑着跑过去,接过邻居大婶刚从井里打上的水,咕噜噜地喝:“谢谢曹婶,这水可甜哩。”
阿蝉不再去想,这一年她还小,她什么也没想明白。
*
次年的冬天,张家人就来了。
阿蝉是在夜晚被悄悄带走的,她睁开眼的时候,周围已经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有些破旧的茅草小屋了。
这是一个雅致的房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木香味。
阿蝉眨眨眼,起身下了床。
她越过一扇绘了山水的屏风,面前一张檀木桌上端端正正坐了六人,正齐刷刷地看着她。
阿蝉往后退了一小步,就听见那坐在正中的人开口说了话:“你醒了啊。”
这人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阿蝉听着有些惧怕,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阿蝉后退的一小步,突然笑了:“你不用害怕,这里是你的家。”
阿蝉定定地看着他,摇摇头:“这里不是。”
男人敛了笑意,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以后就是了。”他又指了指身边一个长发男人,“以后这就是你的师父,过来行礼。”
阿蝉还是看着他,没有往前走。
“不要紧。”男人突然起身往外走,剩下的人也马上跟着站了起来,他边走边说,“以后就懂规矩了。”
其他人都跟着出去了,剩下那个长发男人。
他瘦且高,额前有细碎的刘海,长发编成了辫子放在一侧的肩膀上,他看向阿蝉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很浓的悲悯。
“我叫张瑞昭。”长发男人走到阿蝉面前,他的脸上也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他就这样看着阿蝉,像是在等阿蝉自我介绍。
阿蝉仰头看他,手指在背后绞成了奇怪的形状:“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七姐儿。”
“七姐儿不好听,以后我叫你小七。”
这是阿蝉拥有的第二个称呼,她没有说话。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也是一样有些长的头发,却没有长到能编起辫子,碎碎地贴在他修长的脖子上。他的眼睛很黑,皮肤很白,鼻梁是高的,精致得像个女孩子,脸上却也是和张瑞昭一样的冷淡表情。
“这是你的师兄,张鹤轩。”
阿蝉还是没有讲话,她看着眼前这两人,又想到了宋先生,她觉得有些鼻酸,也不知道宋先生醒来会不会找她呢,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而觉得难过。
还有曹婶,她以后再也吃不到好吃的小点心了吧。
哦,对了,还有她那几个不靠谱的哥哥,也不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像小山一样挡在她面前了吧。
但是阿蝉是个奇怪的小姑娘,她抿着唇,不哭也不闹,和她小时候一样,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她的师父突然笑了:“还挺有意思的,可惜是个女孩。好好休息吧,明天要开始训练了。”
笑着笑着就带着师兄走了。
阿蝉哪里明白训练是什么,她只是想着那句“可惜是个女孩”,看着眼前这个装潢精美的房间,没忍住扁了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