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韶方
“殿下请坐。”
尚书省内室中,仆从为李弘泽与尚书令杨施各自满上茶盏,便躬身退了出去。李弘泽看着房门被轻轻掩上,方才问道:“老师究竟找我何事?要到这里来讲。”
“韶方叛乱又起,不知殿下可曾听说?”杨施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略有耳闻。”
杨施捋了捋胡子道:“韶方土地本就贫瘠,岁岁闹饥荒,年年起叛乱。今年又遇旱灾,几乎颗粒无收,以致叛乱再生,更有何县、黄沟、宛县三地遭灾的农民加入叛军,叛乱规模较之去年更甚。好在庐陵宣陵预计收成不错,应有余粮可征调赈灾,以助韶方熬过今冬。”
“但所憾远水救不了近火,秋收尚未结束,结束后赈灾粮运至韶方也需不少时日。现在叛军已经占领了府都韶城四周的乡镇,囚禁了地方官员,逼官府放粮。府库无粮,当地府尹也是束手无策。听闻殿下的心疼病最近好多了,陛下有心想让殿下先带些国库中的钱粮前去韶城,代表朝廷安抚叛军,说服他们暂且退军,静待赈灾粮至。”
杨施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此事不难,叛军所求无非就是粮食,如今这局面也不过是过往几年饥荒之时无粮可调,韶方官府失信太多所致。由殿下出面以示朝廷诚信,叛军之乱定可迎刃而解。此前六合府赈灾之事被宣陵王抢了功,眼下他要顾及金陵,分身乏术,此番正是殿下广施朝廷恩泽,树立储君威信的良机。”
李弘泽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不提愿不愿去,只是问道:“这件事,父皇……为何不当面与我说?”
“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与臣等议事已是相当耗费精力,此番韶方之事也是陛下授意臣来与殿下商议,殿下若有什么疑虑,臣也可替殿下向陛下转达。”杨施说。
“父皇是不愿与我多说吧。”李弘泽苦笑了一下,“商议也不必商议了,自始至终,父皇的旨意又何曾有我置喙的余地。”
“殿下此话差矣。”
杨施知他意有所指,直看向李弘泽,正色说道。
“无论是韶方诸事,或是储君之位,皆为大周国事,而非陛下私事。殿下身为三殿下之外唯一的皇子,不容推辞的不是陛下的旨意,而是承托起江山社稷的责任。陛下将安抚韶方的任务交给殿下,也是希望殿下能多多见识,多多历练,修得独当一面的心魄,方可放心将大周交付于殿下手中。只愿殿下能早日以大周社稷为己任,莫要再作这样消极的发言。”
三殿下之外……寥寥几字,就把三哥轻飘飘排除开去,哪怕作为大周继承者,三哥要比我合适百倍。
李弘泽心里默默地想。
人人都在介意朱雀门或是三哥的残疾,没有人在意他的意愿,就像没人在意我的。
可莫要说三哥并没有想扶植朱雀门,即便是多年后真如父皇所说,帝位被朱雀门改了姓,这江山便不是这副江山了么?你们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这番心思李弘泽自是好生掩在心中不去吐露的——自己已经是个不成器的皇子了,何必再平添几道大逆不道的指责。
何况先前的忤逆对他来说已是不孝的极限,再进一步去反抗,他自己也过不去自己那道关。
因为皇帝,毕竟是他的父亲。
李弘泽于杨施的视线之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笑笑,再开口已是改了态度:“老师教训得是,是弘泽不懂事了。韶方之事,弘泽必当尽心将事情办妥。至于储君之位,弘泽今后不会再做推辞,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芸芸众生,有几人能随心所欲地活,自己又何德何能,能超脱人世凡常。
李弘泽在低头行礼那一刹那,心中已是心灰意懒的平静。
不过是不再任性而已,没什么的。
“过两日,陪我去一趟韶方吧。”
“韶方?”青唐放下擦药酒的布巾,将银针刺入李弘泽胸口的皮肤。
“嗯。父皇命我去处理韶方的叛乱。”李弘泽乖乖躺在床上,手指绕着青唐垂下来的衣带,“户部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近几日估计就要启程。”
“殿下病还未愈,为何叫殿下出这样的远门?”青唐将几根银针行完,妥帖地为李弘泽拉好前襟。
“没关系,我最近感觉身体不错,发病比以前少多了。”李弘泽道,“反正发病也都是晚上,有我家颜大夫抱一抱,我马上又生龙活虎。”
青唐一笑,眉眼弯弯。他将针包收拾好,想了想又问道:“韶方叛乱,是不是很危险?”
“听杨相说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就是农民没有粮食,需要皇子出面去安抚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父皇和杨相他们主要是想找些事情让我做,要不然太没有储君的样子。”
“他们对殿下不满意么?”青唐问。
“是啊。不学无术,没有担当,成天瞎混,捏着鼻子勉强让我做储君吧,我还不想给这个面子,你说要是你,你是不是也烦得很。”李弘泽望着房顶上的屋梁,自己念着自己的坏话,语气平平常常,不见什么起伏。
“我觉得殿下挺好的。”听他这样说自己,青唐心里有点难过。
李弘泽表情一滞,目光落向青唐,不觉嘴角便扬了起来。
“青唐觉得我好就够了,别人都不重要。”
说着,他放下被□□得皱巴巴的衣带,转而拉起青唐的手。
“青唐不怕,危险该是没什么危险的,也会有风林卫一路护送,我把我的□□带着,万一有什么事,我保护你。”
青唐笑笑,心里却再也安生不下来。
尽管这些日子躲在王府里闭目塞听,并不了解夜谷或是宣陵王的动向,但宣陵王的杀心,早已经是白纸黑字地写在条子上,送到自己手中了。
自己迟迟不动手,那厢却不会因此抹消杀念。或许是杀手的直觉作祟,青唐只觉这趟荒远的韶方之行隐隐散发着不善的气息,想要平安来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天,李弘泽去了尚书省,青唐望着窗外发呆,一发就是半日。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象,枝头残叶寥寥,秋风一卷便纷纷飘落在地,又被推扫着混入墙角处一堆斑驳的枯黄之中。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青唐想。
无论如何,他不能有事。
……哪怕是自己的身份再也藏不住。
萧瑟的秋景仿佛终场曲的前奏,幽幽凉凉,惹人心沉。青唐最后看了一眼院中石板地上三三两两佝偻着的枯叶,转回头来,将自己隐藏在颜大夫这称呼之下,从不曾为李弘泽所知晓的那一面,一件一件地装进了随身的行囊,又在佛珠里添好毒粉,重新戴回了腕上。
但愿殿下吉人天相,但愿我能护得住你。
……只是不知,我是否还能等得到你送我的那串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