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窥梦(下)
与各仙门几番周旋后,莫违不分门派、不论修为高低,一一解开伤者身上的恶咒印,就此成名。
然而咒印虽能解,青暝的伤势却仍万分棘手。肉身伤势尚且有办法可想,受创的元婴却无药可救,修为要恢复如初,近乎不可能。
莫违向来不懂放弃,越是办不到,他越要完美达成。将正道方法尝试个遍之后,他转而翻查魔修典籍,并将目光投向恢复力强悍的魔族。
但他仅是外门出身的金丹长老,身份微妙,九霄门岂能容他只手遮天?青真君对他同样半信半疑,根本不会让他放手尝试。
莫违发觉自己迫切需要实力,与权力。他只得舍近求远,先修成元婴,并在此时拥有了足够修为,成功解开了自身的恶咒印;而他也成为了元婴长老之一,在九霄门内获取一席之地,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在青真君默许下,他也开始收徒。起先,他收徒只是为了培养亲信,但在他钻研魔功典籍后,便发觉几名徒弟的灵根与资质,都非常适合用来试验魔功功效。
青暝身上不容闪失,他总得找人先试过。
他便让几名弟子,同时修炼魔功与九霄门功法,却只得到两种结果:走火入魔或爆体而亡。他并不气馁,一再改进,取得珍贵的魔髓玉之后,更试图让弟子脱胎换骨,透过功法与魔髓玉,让他们的体质趋向魔族。
他的弟子纷纷死于非命,终归还是引起了注意,宗门开始阻止他收徒,他只得再次舍近求远,透过打压异己与利益交换,使九霄门高层松口。
此后,他收了第十一名弟子──和青暝同样金水灵根的苏长宁。
不仅灵根相同,苏长宁的性格,也与青暝有相似处,同样是沉稳木讷,夹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但苏长宁年仅十四,再如何沉稳,也难以掩盖初登仙途后,渴望鹏程万里的心情。
苏长宁得知自己被选中,即将拜入元婴仙君座下之时,眼中透出了隐微的希冀。他接着恭敬地给师尊敬茶,完成拜师礼。
莫违也对他露出满意的笑。在他眼中,眼前的新徒弟,乃是得来不易的珍贵试验品。
观梦至此,薛千韶再次猛然过回神。在前半段记忆中,他几乎已经要同情起莫违的遭遇,可眼前这名连笑意都藏不好的少年,却如当头棒喝,让他想起了莫违是谁、都做过什么。
他有些不敢看下去了。
苏长宁筑基后,莫违对他的「锻炼」正式展开。寻常修者洗经伐髓,莫违却让他断经碎骨,再浸入药水中重塑经脉,改造为更适宜修魔的体质。
当双腿经脉骨骼被震断时,苏长宁哀求道:「师尊,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吗?弟子可以改!」
轮到双臂时,他仍道:「是弟子错了,放过弟子罢!」
到了脊柱时,他不再求饶,只不断嘶哑地痛嚎着。脊柱需一节节处理,旷日废时,他便在过程中逐渐哑了声,放弃了任何挣扎,只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冷地瞪着莫违。
苏长宁眸中的最后一丝光明,如同残烛般摇曳不定,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只余下浓郁的绝望与恨意。
莫违对此却十分满意,他笑着道:「恨吗?这样也好,你要是无法生出心魔,对我而言反倒费事。」
此时的莫违已经几乎不会笑了。他被歉疚与挫败折磨太久,唯有投入试验,以及和青暝独处时,他才会牵动僵硬的脸,露出微笑来。
漫漫长夜里,他无数次对青暝的躯体笑着道:「觉得我残忍?觉得魔功污秽不堪?你要是能醒来阻止,我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份上,都是你的错。」
在他心中,弟子的苦痛与青暝的康复,仿佛被悬于挂起的丝带两端,一起必有一落。他相信良药苦口,试验也是同样道理,于是他施加在弟子身上的手段越发狠戾,不愿承认自己早已偏离初衷。
苏长宁结成金丹后,莫违的试验却陷入了瓶颈。苏长宁虽熬过种种试验,却未曾真正生出心魔,这意味他的修为无法再进一步,更别说是修成元婴了。
青暝不能连元婴修为也没有,莫违心道。若苏长宁修为无法再精进,便可说是前功尽弃了。
莫违一度放松对苏长宁的管控,潜心寻找关于心魔的典籍,再一一于苏长宁身上炮制,强制种下心魔。
一番苦心后,苏长宁的修为提到了金丹中期,这已是莫违座下弟子,所能抵达的修为巅峰。欣喜之余,莫违又意识到了新的困境。
九霄门弟子成功结婴后,会被授予元婴长老之位。然而该名弟子需得经受考核,要是被查出修炼功法不正,不仅莫违作为师长会被问责,青派势力也会大受打击。
青派人为保住颜面,很可能将他舍弃,若如此发展下去,青暝的躯体被青真君收去,便是必然的结果。
莫违绝不容许多年经营化为泡影。
此时,他替青暝收的徒弟、他的义子冯项,却前来告诉他一桩事。冯项从一名外门弟子处听来,得知苏长宁每回离开门派,都必至凡域的青楼中去看他的亲姐,然而修者本该断绝尘缘,冯项希望莫违能惩戒于他。
惩戒?莫违嘴角一勾。苏长宁心太硬,心魔对他的影响一直有限,可若他的亲姐因他惨死,他还能够无动于衷吗?
若是苏长宁因此入魔,便会被九霄门除名,之后只要能活捉他,试验起来就更加无所顾忌了,岂非一举两得?
为达目的,莫违将目光转向冯项。冯项对他极为依赖,一直以来也与苏长宁不睦,只需利用这两点,便能导向他要的结果。
他一面布局,一面抓紧时间,再次调整苏长宁的修炼方式。
苏长宁的修为越高,莫违也越难拿捏他了,如今唯有让苏长宁身受重伤,才能够逼他吸纳魔髓玉,再次强化他的体质。
于是莫违封了苏长宁一半的修为,亲自动手。
剑锋穿透苏长宁的手臂、双腿、腹部,到了这个份上,他已倒地不支,莫违却犹嫌不足,硬是踩住了他的胸口,准备往肋下再补一剑。
可这回,剑尖却悬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锯着一般,轻颤起来。
苏长宁涣散的眸中,逐渐透出一丝困惑。一滴水落到他的脖颈处,往一旁滑落,接着又是一滴、再一滴。
薛千韶颤抖着收起剑,接着缓慢地跪倒下来,在他身侧无声落泪。薛千韶知道眼前只是记忆之梦,也知晓一切早就已经过去了,却依然难抑悲痛。
苏长宁此时的样貌,自然是初见他那时的模样,无论时间和年岁都对得上。然而苏长宁身上却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双眸仿佛被绝望填满,又像是已经习惯了,便睁着眼继续作噩梦,静待苦痛离去。
薛千韶想要触碰他,甚至想抱着他痛哭,可苏长宁身上伤处太多了,薛千韶不敢挪动他。
提及莫违加诸于他的苦痛时,隳星总以寥寥数语带过,未曾多提半句。如今薛千韶才明白,穷尽所有言语,也无法描述这些场面的残酷。
薛千韶难以想像,当年他是如何拖着反复受创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御剑到红鸾院来看望槐香与自己。毕竟每一回他前来时,看上去都和此刻同样心如止水。
他忽然领悟到,有些恨或许能随时间淡去,有些却如附骨之蛆,只会啃噬一个人的心神,使背负者永无宁日。唯有报复与死亡,才可能带来。
宁静的恨意如涓涓细流,一点一滴淹满了薛千韶的心。他修道至今两百余载,首次这般强烈而坚定地,渴望亲手杀死一个人。
杀意终于引领他离开梦境,眼前景物随风而散,只剩下一条漆黑的长廊,尽处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