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依稀·曾经的老旧时光 - 一别,如果永不相见:张爱玲传 - 朱云乔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2章依稀·曾经的老旧时光

第2章依稀·曾经的老旧时光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张爱玲·对照记

1.温煦,春日迟迟

爱玲的传奇开始于1920年的民国。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里,上海是一个迷失了的津渡,涌动着不安和世俗的老式弄堂,率先在清晨里醒来,人群开始熙攘起来。一切故事,开始苏醒。

那弄口有一扇大大的铁门,厚重又透着沉迷的遗老孤少气味,门上的铜环不知在哪一场寒雨里惹了铜绿,为繁华染上了沧桑。门口有巡警把守,门的钥匙握在一个叫张延重的男人的手中,他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这扇门,关得住外面的新世界,却关不住古宅里一颗又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这是一幢建于明末清初的仿西式建筑。俯瞰更像一座房子群,一座孕育了文学奇异种子的殿堂。一共有二十多间房,前院是主人的居住处所,房间又多又深,后院有一圈专门供用人居住的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个同样面积的大大的地下室,通气孔都是圆形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一个个与后院的用人房相对着。朝着房子走去,踏上台阶,你便看到了一个一个又大又粗的水泥门柱。楼梯设在客厅的中间,蜿蜒着带你走向一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古老家族。

房子的客厅是昏暗的,即使是晴好的天气,在这里看报纸也是要开灯的吧。这里摇曳着的一张一张泛黄老照片,是一个又一个藏着故事的蒙太奇,好像是电影院,有着旧梦里邀请出来的板滞。

客厅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大大的铁钩子,那是用来挂煤气灯的。没有电的蛮荒里,点煤气灯的都是上等人家。

这幢房子是李鸿章给他女儿——张爱玲的祖母的嫁妆,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张爱玲和她的弟弟张子静都出生在这里。

爱玲出生的日子,一如她的文章,轰动背景下衬托出的平常人生。虽然平静,但又耐人寻味。

1920年9月30日,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阳光和煦,有一种宁静的温暖。一个女婴的降生打破了这座豪宅的宁静,伴着父亲的叹息,她的哭声像是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泛起一片一片涟漪后,最终又归于平静。而当时的人们无法预料,这样的平静之下,暗涌的,是一段怎样的传奇人生。

父亲为她取名张煐,一个名字,标记了她人生的开始。带她的何干是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女仆,常常唤她作“小煐”。当她十岁上小学的时候,母亲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名字,就从英文人名中暂时选择了eileen,音译过来则是“爱玲”。母亲再度取名,赋予了她生命新的意义。爱玲的传奇,也便随之成长。后来张爱玲在《二十世纪》发表英语文章,出版《秧歌》与《赤地之恋》等的英文版时,都署名为eileenchang。

张爱玲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张佩纶的孙女,前清中堂大人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官宦世家,高门望族。生命为她铺上了一层繁华的底色,而繁华却未在她的生命中峥嵘。她成了见证繁华辉煌、体验家道中落的亲历者,她所经历的家庭生活一幕一角都反映着时代、国家、社会革命等一切重大题目的沧海桑田。

时光昏昏沉沉地往前赶,小爱玲随着时光的步调在这座豪宅里渐渐成长。四季辗转,又是一年的岁月轮回。小爱玲的生命中,将画上第一个圈。按照张家的规矩,小孩子满了周岁,都要“抓周”,以占卜将来的志向和命运。

那一日清晨,何干就打扮好了爱玲,小时候的爱玲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她穿着红色的小夹袄,生着圆圆的脸,梳着短发,长长的齐刘海一直垂下来遮住了眉毛。客厅里乱糟糟的有很多人,下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张家的主人们笑呵呵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好像等着看一出隆重的好戏。这里当然要包括长大后张爱玲最喜欢的姑姑。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是曾经天津城里唯一戴着眼镜的女性,她身上无处不彰显着五四以后新青年的想法与装扮。

张爱玲被大人们抱到一个装着琳琅满目的物件的盘子前面,那是一个漆盘。小爱玲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这个小不点儿,抓起了一件东西后,上下打量着,在她把东西送进嘴里之前,大人们笑着从她手里抢了下来。

关于张爱玲在抓周时候到底抓了什么东西,她自己自然是不会记得的,只有任凭别人说。姑姑说她抓了一只小金镑(19世纪初期至一战结束,在英国本土及其殖民地流通的面值为1英镑的金币),何干却坚持说她拿起的是一支笔。这件事情,现在已经不可考,那就让我们用诗意的想法去看待这件事吧。

想起张爱玲笔下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奇异的传奇故事,不如我们暂且相信何干的说法,就说她抓起的是一支笔吧。那些爱恨痴缠的故事在她的笔下流淌而出,那些时代骤变里的苍凉散落在她的故事里。

张爱玲出生的第二年,她的弟弟张子静也诞生在这座豪宅里。张子静是一个漂亮又温和的男孩,他的出生让张家人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可以给张家传宗接代的男孩子身上。就连带张子静的张干,都要比带张爱玲的何干地位高些。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而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便会有些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张干。

而小爱玲是不能忍耐张干重男轻女的论调的,所以后来,这个脾气倔强的小丫头常常会和张干争论不休,更是在一次争论中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也让爱玲在很早就意识到了男女平等的问题,所以这颗年幼的心中就立志要锐意图强,胜过弟弟。

最初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爱玲虽然生于上海,但是在她两岁的时候全家搬到北方去。那时的她被用人抱来抱去,还没有太多关于世界的记忆,她注视到最多的,是何干颈项上的松垮的皮肤,无趣的孩童,会用手去抓何干项颈上的皮。随着她渐渐长大,何干的年纪越来越大,皮肤更加松软下垂,爱玲的触感就有了不同。也许,那便是她最初对岁月最真实的感受了。有时候,爱玲会不耐烦地抓得何干满脸血痕。所以,用人的皮肤,给她留下了不少记忆,而她也更记住了那个善良的老用人。

爱玲关于童年的记忆是零碎的,往往都是某件事,给她留下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也因此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在张爱玲的记忆中,第一个家是在天津。她很喜欢这个家,她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她曾经在散文《私语》中回忆:“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啰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爱玲觉得,一本书,读过感受过,它的血液和灵魂掠过你的内心,停留或者飘远,便已经有了重大意义,远不必留名这样明晃晃地标记。

如果你细心,一定会发现,从爱玲出生开始,最重要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缺席的。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用人——何干时刻围绕在自己身边。也许从此刻起,谶语便已种下,亲情,一样是千疮百孔的。

2.古老旧宅的留声机

鸽子展开翅膀,排成一片,纸一样的形状,飞过天际,远远地落在了灰突突的瓦片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古老的天津旧城,朦胧地半睁开眼,像民国时期的中原大地,充满了万马齐喑的奇异风景。你无法想象,当义和团的铁拳挥过之后,这里住着多少满清遗少。

晨光,隔着厚厚的灰暗的玻璃窗闪烁着,张家大宅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新的一天,却重复着旧的故事。而对于爱玲,每一天都是精彩而新鲜的。

早上,何干蹑手蹑脚地抱着爱玲来到了上房,张爱玲从小便不被允许同妈妈一起睡,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对妈妈在铜床上睁开眼睛时的神情却记忆犹新,因为她总是皱着眉头醒来。张爱玲不懂得母亲的忧愁,却记住了她凝眉的姿势,始终忘怀不了。

肉嘟嘟的女娃娃,爬在铜质大床的方格子青锦被上。不知她是不是在数着手指,等待着长大的时光呢?

妈妈才醒过来时总是不甚快乐的,仿佛那灰暗的玻璃遮挡住的不仅仅是阳光,还有她的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总是跟小爱玲玩了许久后,她的柔暖的母爱才会渐渐苏醒,她才会略微高兴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她背唐诗。而小小的爱玲也就不知所云地摇头晃脑起来。写字也是在伏在床边上学的,“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所以关于学习写字,总是充满了香甜的美好的记忆。

在悠长的像永生的童年里,这是爱玲对与妈妈相处的珍贵记忆,在后来的时光中,越来越模糊,后来母亲在国外的一段时间,爱玲甚至记不清母亲的样子。母爱,对于张爱玲来说,从来都未曾出席过。

张爱玲的妈妈——黄素琼,是一个漂亮敏感的女人。她长得清秀高挑,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眼窝深陷下去,加上高高的鼻梁,倒有点像外国人。而她的内心是开放、向往自由的。黄素琼的妈妈,张爱玲的外婆是个农家女,嫁给爱玲的外公——湘军水师的儿子作妾室,生下了张爱玲的妈妈。黄家是明朝的时候从广东搬到湖南的,或许有些南洋混血也未可知。

小爱玲刚刚学会行走的时候,她总是蹒跚着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更喜欢躲在妈妈后面,看她照镜子。昏黄的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爱打扮的漂亮妈妈。她穿着绿色短袄,上面别着一只翡翠胸针。那只胸针,美到极致,让张爱玲幼小的心灵萌生了对美的无限向往。

爱玲小小的心灵对妈妈欣羡不已,她急切地渴望长大,渴望漂亮,渴望自作主张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当时最大的心愿便是“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这是一个小女孩最初关于美丽的梦想。简单,清纯,却又触动人心。

张爱玲的妈妈黄素琼和张爱玲的父亲张延重结婚时,黄素琼22岁,他们是当时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然而,这一对夫妻却在骨子里是两个对立世界的人。

张延重是个碌碌无为的满清遗少,他的名字只因为他的女儿、父亲和外祖父而被人知道。在爱玲的记忆里,父亲一辈子绕室吟诗,背诵古文的时候,都是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了音调,以一唱三叹作结。沉默着走了一两丈远,然后又开始背另一篇。俨然一个摆着无聊书生阔气的“孔乙己”,始终散发着一种陈旧、古老的气息,倒像是在历史的画卷里活着的人。

张延重也受到了西洋现代文明的熏陶,他会读英文,会用打字机,但他也抽大烟、养小公馆、嫖妓、赌博,像当时他们许多生活在租界中的亲戚们一样,在夹缝中偷生。时代的转折,让这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扭曲地生存着。然而张延重的扭曲不但来源于时代的转折,他自身的性格也为他埋下了尴尬的种子。据女仆何干回忆:“老太太总是给三少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我们在走马楼窗子里看见了,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张爱玲的奶奶宁可张延重见不得人,一副羞涩的女儿姿态,也不愿意他学坏,败坏了干净辉煌的家声。种种内因外况累积下来,便造就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张延重虽然也看平民化的小报,买整套的《胡适文存》看他对旧文化的批判,购买国外的名牌汽车,他懂得新思想、新观念、新的生存方式,然而对于这些,他却只能懂得,却无法接受。他的灵魂里,住着一个恪守封建的人。而与张廷重不同的是,他的妻子黄素琼是个接受了新式教育、聪慧漂亮、洋溢着时代朝气的女子。她的周身始终散发着阳光和希望,她崇尚自由,有自己的梦想……所以,在黄素琼的映衬之下,他身上依然带着没落贵族的陈腐味道。

这样的黄素琼必然与丈夫话不投机,好在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与她意气相投。所以在1924年,张茂渊要出国留学的时候,黄素琼借口小姑出国留学需要监护,便一同出行。那一年,她已经31岁,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3岁。亲情与自由,黄素琼毫无眷恋地选择了后者。她像一只冲出牢笼的鸟,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渴望的西洋天空。

和母亲分别的那一天,小爱玲并没有像普通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她记得妈妈穿着一袭绿色长裙,裙子上装饰着亮闪闪的发光的小片。在上船前,她的妈妈伏在竹床上痛哭,抽噎着,连身上的亮片也闪闪发光。用人上来催促了好几次,说时候已经到了,可妈妈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用人们只好把爱玲推上去,教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爱玲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作叔叔和婶婶。张爱玲对这时的妈妈印象深刻,虽然那时她只有四岁,可是后来在《私语》中这样描述:“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这个鬼精灵小不点有些手足无措,因为用人们没有教给她别的话,她只能愣愣地站在竹床前,看着“波光粼粼”的妈妈。最后仆人来把她牵走了。

稚子的年龄,爱玲大概也不懂得什么叫分别,当然她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走,甚至她都不知道母亲要去哪里。但她同母亲似乎并不亲近,没有一般小孩子那么依恋母亲,后来她说过这样的话:“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想必这次离别也没有给她留下过多的伤痛的记忆,而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凄凉。

黄素琼大概也是不太喜欢这个女娃的,一个不愉快婚姻的产物,又有多值得疼爱呢?所以分别那一刻,她也只顾着自己痛哭,并没有理会站在身边的女儿。又或许,她太爱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再看孩子的样子,她害怕自己会犹豫,因而放下她一直渴望的理想。

张爱玲异乎寻常的心灵世界的形成,大概也与她儿时缺少母爱有很大的关系。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很少撒娇,因为没有母亲,父亲又是难以亲近的。

更多的时候,爱玲总是会自娱自乐,或许这么说更恰切,她只能自娱自乐。像是一地荒芜中开出的希望的小花,奇异却美好。在爱玲小小的心灵里,天津大宅是一个奇妙的去处,里面藏了无尽的谜语与故事,她不需要与别人分享,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童年的爱玲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娃娃。穿着小裙子,及膝长袜下面是一双暗红色的小皮鞋,她有时候笑眯眯地不知道看着什么,有时候又嘟起小嘴,不知道打着什么歪主意或者是跟何干生气。

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喝下满满一碗祛暑的淡绿色的六一散,看着一本谜语书,奶声奶气地念道:“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念完嘎嘎一笑,自己说出了谜底:剪刀!

一个人的笑声是清晰的,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一个幼小的孩子,就这样在一座老宅院里,默默地习惯着一个人的精彩。

她很少与别人发生故事,却会偷偷观望别人的人生。有一次,带弟弟的女仆张干,买了一个柿子,放在抽屉里。磨得发白的梳妆台,下午的阳光铺在上面,有了一种春日迟迟的悠哉。因为柿子是生的,所以先收在那里。这成了小爱玲心中的一个奇异的所在,“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时间过了好久,张爱玲一直看着柿子腐烂,最后变成了一泡水,她十分惋惜,一直到长大成人后还记得这件事情,并把它写进了散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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