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欲为不欲为
第292章欲为不欲为太过狂妄和惊世骇俗的话语，令全场霎时间静可闻针落。
身为一名大夫，居然对上门求诊的病人见死不救？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每次有病人上门时，她还得查一下人家的身世来历才肯诊治吗？
静默片刻后，坊间掀起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眼看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杜昭白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用非常低但足够朱衣一人听到的音量说道：“莫要多生枝节，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朱衣瞟了他一眼。
这位杜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多事。
不过，较之以往的置身事外，总算有那么一丢丢进步了。
朱衣没回应他，趁着人群议论声稍弱，寸步不让地继续开了口：“我随我家大师兄一同游历列国时，为了救一名濒死的可怜老人家，花了三天时间不眠不休，后来更是照料他十数日，直到他伤好病愈。而他临走前，偷走了我跟大师兄身上的全部银钱。”
农夫与蛇的故事，从古至今都不少见。
可人对于不落到自己头上的事情，宽容度总是相当大的。
人群里立即有人出声道：“不过是偷了些银钱，你也说了是一位可怜的老人家，想必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了。”
犹如点燃了全架烟火的引线，一杆亮了，剩余的九十九杆也跟着噼里啪啦引燃了，坊间附和声此起彼伏。
“医者医人不是寻常事吗？怎么到了朱大夫口中，就成了一种恩赏了？”
“看你不像是个缺钱的人，就当济弱扶贫得了，至于一杆子打死一帮人吗？”
“就是就是，如果真是什么坏人，只怕不止是拿些钱财这么简单了。毕竟如小娘子这般美貌和身段，当得上不少钱呢。”
朱衣忽然明白为什么世子爷总把“卑劣贪婪的人类”挂嘴边了。
在世人眼里，医者医人、夫子教书、铁匠打铁、屠夫卖猪肉、富豪之家接济贫困之户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理所当然建立在“如果你拒绝如何就不配当一名什么”上边。
医者生来就是要救人的，你怎么能因为病人品行不好就袖手旁观？
富贾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救济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呢？
他们从来不会想医者、夫子、铁匠、屠夫、富贾也是人，他们不是生硬刻板的一个模子，也有着人的七情六欲。
确实，有当为，有当不为。
可同样的，有欲为，也有不欲为。
这些全部是人之常情。
朱衣能够理解众人的想法，可她实在无法接受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什么时候成了“他没有做出更坏的事情来，这说明他没有从骨子里坏掉，所以你应该宽容些”？
农夫救了一条蛇，蛇醒来后咬了他一口，他还得感谢蛇没有把自己咬死？
因为对方并没有做到最残忍的那一步，而逼迫受害人去原谅对方，一个人咽下苦果。
大师兄和她好心救人，人病好后一声不吭偷了他们的钱就走了，而她还得感谢那人没有把她卖到窑子里？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如果不是大师兄巫术精妙，一路靠着看相算卦谋生，他们师兄妹二人早就因为冻饿而客死他乡了。在经历过数十只能喝水充饥的日子后，她凭什么不能对毒蛇怀有一丝一毫的愤懑？要她说，她肯留那老人家一条性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朱衣心头冷笑不已，待众人吵吵嚷嚷累了，方才面无表情地把没说完的故事说完。
“后来，我气不过老人家的恩将仇报，特地去村里寻他，却发现一村人全部死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那位可怜的老人家，因为数次盗窃事发被村民捉住惩罚，因此怀恨在心，在村口的井里投了毒。”
她有意放慢了语调，讥讽的视线缓缓掠过众人惊诧的脸庞。
“整个村子共计四百人，一夜之间长眠不起。”
坊间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这件事捅出来以后，朱衣恨不得把人揪出来弄死，而最受打击的是她的大师兄。
大师兄游历列国以来，行医救人无数，自认积了功德，没想到却救了一名穷凶极恶的恶人，反倒给手里头添了四百条人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师兄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情绪低迷，迅速消瘦了下去。朱衣一直陪着他，想尽了法子哄他逗他开解他，甚至不惜违抗师命逗留在外，千方百计捉到了那作恶的老人家，和大师兄一起将他送官，然后乖乖回巫都领罚，被关在水牢里，跟因为触犯族规而在百会穴上钉入镇魂钉、遍体生蛆发臭的族人待了三天三夜。
她从水牢出来后，整个人精神恍惚，几近崩溃的边缘，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出阴霾。这就是后话了。
正因为见识过人性的卑劣，所以朱衣才不敢轻信于人。
“如果我们没有一时好心救了那位‘可怜’的老人家，如果我没有因为他可怜的表象对偷盗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立即报官捉拿他……或许那四百村民就不会死。我以为我在给可怜的老人家一条生路，实则，是替无辜的村民铺好了一条死路。”
朱衣冷眼瞧着廊下嘴唇蠕动又想争辩的众人，语气强横而刁蛮。
“我为什么要去救恶人？今日救了恶人，留着他们明日去你们家烧杀抢掠吗？”她抬了抬手，拿指甲盖轻轻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呐，或许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明日不就有更多的病人上门求诊了吗？”
她似乎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笑，清凌凌的笑声久久徘徊在街道两侧。
可廊下众人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是啊，一个为了讹钱而不顾亲人尸骨未寒的人，一个讹钱不成当众跟弱女子动手的人，一个行凶时被义士断手以儆效尤却犹自死不悔改还想要差点遭他毒手的弱女子“给个说法”的人，其秉性能好到哪里去呢？
今日朱大夫要是救了他，明日他来杀朱大夫，后日就能杀了他们这些街头坊间的居民。
这样的行为，和纵虎伤人何异？
最主要的是，遇到这般不讲道理的恶人，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他，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他们自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