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最后防线

4月3日，援军仍未到，池峰城31师即将全军覆没。

“营长！咱们还要再坚持多久！”孙继光灰头土脸地问我，当然，他的脸真的是灰的，而且沾满了泥土。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四百多人已经损伤过半，从前线拖下来的士兵没有一个是轻伤以下，老炮已经快疯了，他甚至连绷带都拿不出。

我先是向战壕外打了五个连发，缩回去后回答：“坚持到援军赶来为止！”

他看了我一眼：“已经是第九天啦！”

“对咱们而言才第一天！上峰的任务就是让我们支援这里！这是命令！”

“遵命！营长！”

我拉开枪栓，压上子弹，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增援什么时候赶来，我只不过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他们安心罢了。

日军就好像会复活一样，打死一个，身后冒出两个，而且进攻的频率越来越密，并且越来越凶猛，这架势让我想起了我还在上海的时候。

还在上海的时候……还在南京的时候……

我已经习惯了炮弹在耳边爆炸，也早已习惯了开枪时耳边的枪声，更是习惯了肢体内脏在我眼前飞溅的样子，不管是日军的，还是我军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如果真有人能把死人哭活，那估计还没等他哭活第二个时就已经死了。

夯勇在怒吼，他的马克沁也在怒吼，他的副射手同样在怒吼，每当夯勇因为弹药问题而拍打他的副射手时，他的副射手总会更大声地怒吼。

但怒吼并不会让日军停止进攻，相反，在短短的一天里，我们就从前线一退再退，直到最后的防线。

我躲在沙袋后面，正在摸索身上的子弹，而此时孙继光跑了过来，像是请求，但更像哀求：“营长……咱们撤吧！”

“撤你大爷！”我说，“还要我说多少次？坚持到增援抵达为止！”

他带着哭腔地说：“全师快死完了！现在活着的连一个团都凑不齐了！咱们撤吧！”

我立刻站起身拽紧他的衣领吼道：“你还想往哪撤？从上海一路撤到徐州，你还想往哪撤！”

“弟兄们都快死光了！”他说。

“这是打仗！”我转过头看了眼旁边的士兵，“总有人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们的死是为了整个师的活！如果每个人都是为了活而打仗，那我们早就败到他姥姥家了！他们的死是为了增援能及时赶到！如果我们撤了，赶来的增援怎么办？那只会死的更多！更惨！”

孙继光愣住了，我也愣住了，直到我松开他的衣领，他也顺势瘫坐在地下，过了几十秒，他站起来，敬了礼，拿起枪，回到前线。

整个战场经过了炮弹和烧夷弹的洗礼，大地在燃烧，尸体在燃烧，武器也在燃烧，燃烧后的大地还是大地，燃烧后的尸体甚至能飘出香味，燃烧后的武器已经失去了夺取他人性命的功能。

整个台儿庄近三分之二都在日军的控制下，他们似乎已经对这场战斗下了定局，日方媒体甚至已经报道台儿庄的胜利，丝毫不关心那三分之一的我们。

整个营基本全军覆没，除了我们这几个熟人之外，我都不知道还剩多少活着的，他们出发的时候甚至连番号都没换。

我在瞄准，我在射击，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丢人了。

没错，丢人了，但确确实实是把人丢了，从今天睁眼到现在，一向在我附近的陆广庭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我甚至都没看到他的尸体。

“赵卫国，赵凯，陆广庭人呢！”我问。

“去后方寻他弟弟啦！”赵凯回答。

“寻他大爷！”我咒骂，“孙继光跟我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弯着腰穿梭在枪林弹雨，直到到大后方的伤兵堆积处才找到正在跪地痛哭的陆广庭。

“啊啊啊！”这叫声很难不让你想起杀猪。

我们走近，发现他正抱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脸已经被血液染得模糊不清了，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一具血人。

“你……你弟弟？”我问。

“我弟弟……啊啊……”他哭。

“节哀……节哀啊，你弟弟死前肯定很英勇。”我安慰道。

“我就这么一个亲人啊！我和他如亲骨肉一般，而我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就这么死了啊！呜呜呜……”

“为国战死光荣无上——你弟弟叫啥？”

“叫啥已经不重要了……都已经是死人了……”

“总得给后人留个念想。”

“刘瑞福……”

“啥？”

“他叫刘瑞福！”

我把孙继光拉了过来，说：“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

“孙继光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写下名字。”

写完后，孙继光问我：“咱们是继续待在这还是？”

“这是他的分内事，我们管不了，我们得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回去吧，让他一个人在这哭会。”

我们转身，留下了仍旧在哭泣的陆广庭，和已经成尸体的刘瑞福，直到我们抵达前线，陆广庭才慢慢赶来，他甚至连手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理，只是默默地射击，射击那些害死他弟弟的日军们。

我趁回去拿弹药的空隙来到了李德胜旁边，他正在一边听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报告，一边把报告写在本子上，而他的另一边，是蓄势待发的传令兵。

他总是有些奇怪的习惯，比如把要写的话说出来：“前线伤亡惨重，援军迟迟没有到来，我军已濒临极限……”

我拖拽着弹药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射杀着日军，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可这又能怎么办呢？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我们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