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蜚言第三十
沈魄犹不知自己面上灿若云霞,神思不属地出了八极阁,却一眼看见有一个人跪在不远处,他又走近了两步,发现是沈鱼梁。
他先是欣喜:“你无恙真是太好了,你可知当时你差一点就掉下去摔死了!”
沈鱼梁见到他也不由得绽出笑颜:“师兄你没事?!”
沈魄大喇喇摆手:“你先起来,起来说话,你干嘛在这跪着?”
沈鱼梁被沈魄强行扶起来,两腿疼痛打着颤,嗫嚅道:“我听说你因我受了重伤,我在这里求师尊责罚。”
原来那日被先扶去房里躺下的沈鱼梁醒后不久,听闻沈魄受了极重的伤,他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沈魄冲过来救他,他又是羞愧又是歉疚,赶忙跑到八极阁,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一到八极阁外,看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师兄弟姐妹,更奇怪了,拉住一向最为八卦灵通的吴煜便问:“师兄,沈师兄伤得怎么样?”
吴煜咂咂嘴,满脸担忧:“沈师弟看着手和脚都断了一只……”
“断了?”沈鱼梁眉头拧着,死命攥着衣角。
“可不是?”吴煜回想起沈魄脚上的青紫,“那脚紫得骇人,怕是难保。”
这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沈魄以后怕是要身残志坚,跛脚修行,沈鱼梁良心不安,便跪在这阁外等候发落。
看到沈魄并无大碍,这才赞叹神迹,松了口气。
沈魄笑得明媚:“没事,我和师尊都没事,你放心。”
此时灵遥思与一众师兄弟恰下了晨修,看见沈魄正与沈鱼梁聊天,大家纷纷跑过来簇拥着他:“无端!你没事,太好了!”
“我听说你手脚都断了?”
大家众说纷纭,又拉着沈魄的手看了一圈,“现在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沈魄见骨折能传成手脚尽断,简直乐不可支,问了一句:“我手脚都断了?”
“可不是,都说你手脚各断了一只,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嚯,沈魄心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现下看起来简直安然无恙嘛,是师尊治好的吗?”林长栖问道,“简直太神奇了,师尊之能真是深不可测!”
沈魄笑意盈盈。
灵遥思担心了一夜,生怕沈魄只是逞强,又问道:“师尊怎么给你接的腿?”
沈魄喉头一哽。怎么接的?嘴对嘴接的。
他仰着头要亲亲,才亲了一下,梦就醒了,一醒手脚就都好了。
昨日之事实在太难以启齿,传言又已传成了这样,他便将错就错,胡言乱语道:“是断了是断了,噢哟给我疼的呀,师尊法力无边,当即施了个修复肌体的法咒,断肢复生,死脉复连,断脚就接回去了!”
沈鱼梁此时已经被挤到了人群外围,无辜又可怜的样子,只敢静静听着大家欢闹。沈魄心有不忍,朝他遥遥喊了一声:“你呀,别自责了,想跟师尊赔礼的话,快去厨房端些小菜和粥送到八极阁上去。”
沈鱼梁脸涨得通红:“师兄,你相信我,我下次定不会……”
可惜沈魄此时饥肠辘辘,忙不迭问周围“饭堂还有饭吗?”,却没听见他如蚊蝇般的话语。
沈鱼梁只得在一阵笑闹中说完了“这般没用”四个字,眼睛都有些发涩。
终究是没什么人在意。
“我刚从那回来,可能还有些冰镇的豆粥,加了百合和芋泥,辅以砂糖,很是爽口。”灵遥思接了沈魄的话头。
不知为何什么吃食从灵遥思嘴里说出来,就特别美味,沈魄越发嘴馋,于是端着咕咕叫的肚子连忙勾肩搭背地就和一众师兄弟跑到饭堂去了。
因此舍世镜一事,是沈魄第一次窥见自己的心意。他不可能不记得。
云冲和待他不同,他自然也心有所感,但到底只是被师父偏爱的徒弟,还是别的什么,沈魄并不清楚。
他后来一面觉得自己龌龊荒唐,一面又觉得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一辈子,直到云冲和死了,他才知道,不可的是世人的目光,是道貌岸然的一众道门。
“所以,后来这镜子是何去向?”
无念的问话将奚不问从迢迢思绪中打断,奚不问抬眼看向沈心斋,听他将自己的没用稍加粉饰,又因为天道魔君以及云冲和后来到底清名有损的关系,将二人取镜的过程说得十分含蓄,也不带任何褒贬,只是平淡地叙述了一番。
最后沈鱼梁道:“白泽真人取镜后,将舍世镜镇在蓬莱的无量洞天之中。”
这无量洞天,无念也是听说过的,据说是蓬莱一藏宝之地,洞穴内八十一个小洞,布局如蜂巢一般,每个小洞中皆封印着法器或法宝。弟子若想进入,需得云冲和亲手画的符咒,否则一个清心结界和八十一个鸿蒙结界,没有哪一个是好闯的。
“既如此,听起来很是稳妥,又为何会流落……”无念又觉得流落二字用得不甚妥当,又改口道,“会到了薛家的天一阁?”
“呵。”奚不问冷哼一声,“这也没什么想不到的。蓬莱一散,那些宝贝,各家垂涎已久,各自瓜分,薛家连带着其他一众神器,顺便也取走了舍世镜罢了。”
那是蓬莱最黑暗的日子。
彼时沈魄已然叛出,但他仍在修习诡道未能出关,云冲和已死,蓬莱无主,那些小辈根本阻止不了一众道门宛如劫匪一般地上门声讨,烧杀掳掠。道场梨树已毁,檐角风铃已碎,灵泉干涸,残垣断壁,待沈魄出关赶过去时,云冲和的尸身已然焚毁,只余一片焦土,漫天焦灰。
什么都没有给沈魄留下。
沈心斋抬眼,盯着奚不问眼角的一抹血色:“倒也不能这样说。蓬莱失了结界,无力守护法器,转而由道门大家守护,总比被邪魔外道劫走祸世要好。”
奚不问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拳,指尖抠到肉里,留下月牙般的印痕,无念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桌下将他的拳头包于掌心。
奚不问眼中的戾气倏然消失,他茫然别过脸看着无念,感到他的手在桌下摸索着将他的拳头一点点展开,像是耐心抚平一张褶皱的纸张,待展平后又将手指从他指缝中穿过去,就这么十指相扣着按了按他的手掌,是让他不要发怒的意思。
奚不问冲无念笑了笑,眼神里有无念一时不能理解的情绪,那么无力,那么沉郁,那么苦涩。不像是一个少年,反倒是一个过分沧桑的人,在听起别人谈及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