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访学第五十五
灵遥思为阵法所困无法躲避,奚不问不得不负痛凝聚灵流将符咒弹开,沈心斋一计不成,又操纵妒麟杀来。无念正要帮忙,奚不问咬牙道:“送灵遥思走。”
无念心下一凛,登时会意。奚不问的担忧不无道理,若灵遥思落到沈心斋手中,必会毁其灵识,使其万劫不复,不得超生。
他立刻道:“灵道长,你心愿已了,我等必会还蓬莱一个清白,此间不宜久留,不如将你超度而去,你看……”
灵遥思有些后悔,自觉害了两个小辈,摇头不愿离去。
奚不问一边抵御剧烈的头痛,一边躲避沈心斋的妒麟。此剑轻巧薄软,却吹毛断发,诡谲宛如蛇牙,与之相抗并非易事。但好在沈心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么多年还是习惯用云冲和所授的剑法。对奚不问来说,避开并不难,只是要遮掩自己对这套剑法的熟悉却很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只恨灵遥思磨磨唧唧,不由得破口大骂:“你快走,死都死了别管我们活人的事。你不走,我们反而掣肘。”
这话说得很不讲道理,半点敬重都没有。灵遥思气得简直想一走了之,可又觉得语气熟悉,像是他嫌弃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他忽然骂不出口。
“而且。”奚不问抗下一剑,又道,“白泽真人和沈魄前辈都已轮回转世,你不想再与他们重逢吗?”
灵遥思是个重情之人,奚不问太懂他,此言一出,灵遥思沉默着不说话了。
虽说再生一世,记忆不存,茫茫人海,未必可寻,但下一世、下下一世总有相逢的希望,能看一看他们所在的世间。
若落得魂飞魄散,便永生永世再无希望了。
无念见机立刻诵经起阵,金色的光华腾起,将沈心斋惨白的脸映出一抹暖色,他瞪着双眼,腮咬得僵硬,更猛烈地驱使妒麟妄图破坏无念的阵法。
他面目恐怖得骇人,他仿佛哭着笑,又仿佛在笑着哭:“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能解脱,凭什么?”
云冲和死了,沈魄死了,灵遥思死了,他们一个个,说得高尚说得伟大,说执念如沧海难竭,高山不移,可一个个,还不是走便走了,轮回的轮回,成了这一世不知名的某某。只留他一个人,还活在上一世,怀抱着记忆,日日做他们的悼亡人,凭什么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灵遥思轮回前破碎成星星点点的灵识,像是过去无数个夜晚在蓬莱见过的漫天星辰,那时候他左边坐着沈魄,右边坐着灵遥思。
当时他修行遭遇瓶颈,心情低落。两个少年揽着他的脖颈,亲热地同他说,蓬莱的星辰同别处的不同,这里的天空能看见一颗特别的星星,在别处的天空都寻不见。
它不是最亮的,甚至有些黯淡,但它是特别的。
但他惦记着白日里一道符咒画得不好,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剥除掉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只听见少年的笑声清凌凌的,随风飘很远。
灵遥思已轮回而去,沈心斋心有不甘,不得已收了剑。就着远处投来的细微灯火,能看出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
奚不问亦纳剑入鞘,沈心斋的双眸暗了暗,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奚不问想起,薛循死时那个夜晚,他从窗户跳出去御剑而逃时,沈心斋也是现在这个表情。
“栽在你们两个手上,我真是没有想到。”沈心斋振振衣袖,又恢复了希夷君应有的斯文有礼的姿态,“现在该来算算我们之间的事了。”
奚不问觉得有点好笑,他这个上一世的冤大头尚且没有找他要个说法,他倒是主动同他清算。有什么好算?他上一世的同门之情、兄弟之谊都是喂了狗。
不,狗都比他忠心。
而这,是一只狼。
这只狼顾盼狡黠,用深邃的瞳仁锁定奚不问,它似笑非笑,眼眸之中竟有一种极度的渴求与兴奋,好似饿极的狼见了血,下一秒就要将猎物扑倒撕咬。
奚不问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好似在将黏附身上的目光甩掉。
“奚不问,你是个聪明人。”沈心斋继续说道,他的轮椅往前滚动了几步,在地上留下浅淡的辙印,“不如你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话说到这一步,奚不问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线头,但不知道被沈心斋捕捉到的究竟是哪一缕,是刚刚应对他剑法时的身法,还是他无意时说过的话,又或是别的什么,他不清楚。
事实上,他早已设想过这种情景无数次,只是不知有朝一日竟然面对的是沈心斋。
横竖又没有证据,他决定抵死不认。
“沈叔叔,你是糊涂了吗,我自然是奚氏奚弃远之子。”奚不问忽然发觉剧烈的头痛得到些微舒缓,他侧过头,发现无念正通过攥着的手腕给他灌入灵力。
他的丹田之处涌动着一股汹涌而温热的力量,从小腹直暖到胸膛又一路向上延伸至脑内,将刚刚疼痛的裂隙一一填满抚平。
他看向无念,悄声道:“够了,不要了。”
无念摇摇头,执着地又输了些,直到奚不问十指扣住他的手,他才讷讷地止住灵流。
沈心斋还沉浸在奚不问的回答中,像听了个极为可笑的笑话。“沈叔叔?”沈心斋闻言笑着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寂寂旷野,“你的演技真是不错,也对,自上一世,你的演技就是如此卓绝。”
“其实你很讨厌我吧,你我地位悬殊,你没有一日不恨沈家人,我却跟傻子一样天天围着你转。你嫌我懦弱胆小,却摆脱不掉,但你还表现得兄友弟恭,对我照顾有佳。你看我勤学苦练,却换不回师尊青眼,更难及你项背,你一定很痛快。”
奚不问蹙眉看他,上一世他待沈心斋是真心实意,而对方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他以为二人相处得不错,却不知他竟一直这样想。他微微侧头,发现无念掷过来的目光,带着震惊和疑惑,他刻意转过脸避开,装作去追逐一只刚刚从眼前掠过的飞蛾。
“当年吴门访学,师尊是怎么说我的?”沈心斋用指节撑着额,杏眼半眯,从汪洋般的回忆中拾起二三,“哦对,道心不坚,害人害己。”
“就因为我赢过你,他便给我下那样的判词。你是不是心里还偷着乐,觉得我活该?”
访学?
奚不问一时脑内空白一片,连带着表情也变得茫然。沈心斋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奚不问好不容易从其中捕捉到一二,终于恍然。那是云冲和平乱之后,为促进诸道门百家间的交流与和睦,薛氏提议办的一轮各家游学。
当时说是说各家轮流,但谁不知薛氏的野心,皆不敢争锋,最后便成了以薛氏为尊,各家出弟子到吴门访学,蓬莱自然受邀。
蓬莱其实一直游离于各家权力之外,但这种访学,云冲和认为去学一学也未为不可,他虽性情冷清,但之前佛道停战,形势所迫之下薛容与还算是行了些方便,如今也不可与薛氏闹得太难看。
最后敲定由云冲和领着沈魄、灵遥思与沈鱼梁,又带着一众更小的师兄弟,一同去了吴门。
吴门是一个富庶地方,菜好酒美,景色怡人。就算沈魄瞧不上薛家人,但亦不得不承认薛氏所在之地,较之蓬莱,不遑多让,称得上人间仙境。
薛氏居于湖上,此湖名“四时晴”。湖面之上连廊通岸,荷田系舟,亭台楼阁屋舍道场皆高矗于水面,飞檐翘角如雨燕掠空。雨季涨水时,踏下台阶,便可光着脚丫涤荡清澈水中,待湖水少蓄时,便能看到一半插入水下用以支撑屋舍的巨大石柱,上雕祥云纹及青龙纹,鬼斧神工,壮丽之至。
如此风光养出的人,沈魄想到薛玉,难怪看起来花枝招展。
薛氏一门规矩虽不如沈氏多,但钱财盛处,便好面子,繁文缛节众多,见到薛容与要毕恭毕敬唤薛宗主,每日念完书,需得去薛宗主屋前站半柱香三省吾身,每两日必沐浴,饮食不可出声,饮汤用勺,夹菜用筷,食蟹器具依次摆开,不得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