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泡影般的夏天 - 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 - 三秋缒 - 二次元小说 - 30读书

第一卷 第2章泡影般的夏天

镜子照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时,光线会先在镜子上反射,接着在角膜经过一次折射,通过瞳孔后在水晶体内再度折射,然后才投影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神经讯号,传达到大脑的视觉中枢。但这些讯号在送进意识之前,却会被一种叫做「自恋」的强力滤镜给扭曲。

严格说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后根据这些部分建构出对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面对镜子时,会在无意识中维持能让自己照起来最美的角度与表情,注意力还会集中在自己脸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说「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当中,过半数都只是把和镜子共谋打造出来的最佳画面当成自己,而无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多数人在达到通达事理的年龄之前,都不会发现这个滤镜存在。不幸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则是非常幸运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小时候每个人都是公主、每个人都是王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随着年纪增长,会渐渐感觉到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之间有着落差,让人们不得不慢慢修正认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觉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的初夏,为了决定九月教学成果发表会上要演什么戏而进行讨论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只把脸上的胎记当成大了点的痣,即使班上同学拿胎记取笑我,我也觉得这就和戴眼镜或身材肥胖没什么两样,并未当成什么严重的事;即使有人帮我取了跟外貌有关的绰号,我也不怎么厌恶,反而觉得这证明我和他们之间什么话都能说,还因此高兴。

导火线是一个男生的发言。

「《歌剧魅影》怎么样?」

他举手发言,然后指了指我。

「看,阳介超适合演那出戏里的歌剧院怪人。」

几天前的音乐课上,我们看了三十分钟的《歌剧魅影》。这出音乐剧里,歌剧院的怪人为了遮住丑陋的脸而戴着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他应该是看到那个样子,才会联想到我的胎记。

相信他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实际上也有几个人小声窃笑,我自己同样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然而,当时公认个性温和、年纪三字头后半的级任导师,听了这个男生的玩笑话却当场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颤抖的嗓音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连这都不懂吗?」甚至揪起这名开玩笑的学生的衣领,让他站在讲台上,对他大声训话。训话一直持续到宣告营养午餐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那名同学被骂得哭红了双眼,教室里的气氛极为沉重。本来发表会的准备时间应该非常开心,结果却弄得似乎是我让这种气氛全毁了。

我在只听得见餐具碰撞声的教室里明白了:啊啊,原来我脸上的胎记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让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怀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镜或有雀斑之类有着可爱一面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我是个「可怜」的人。

从这一天起,我变得异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一旦开始在乎,就发现注意我脸上胎记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级任导师那充满正义感的发言成了导火线,将许多同学对我脸上胎记的认知转往坏的方向。不管怎么说,此后我对自己脸上的胎记厌恶得不得了。

我在图书馆查过消除胎记的方法,但我脸上胎记发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异位性蒙古斑这种常见的先天性胎记不一样,事实上等于无法治疗。虽然听说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迹全都是发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记上。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各式各样的医院,但全都徒劳无功。之后的几年来,我的胎记都不曾在家族间变成讨论的话题。但看到我在十岁的初夏,突然热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记,母亲再度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我还清楚记得无论哪一家医院都放着大同小异的音乐盒音乐,候诊室里的人全都有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皮肤问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状比自己严重的病患,从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肤科得知许多人的问题更严重,但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许多没天理的疾病而厌烦。我的情况的确不是最糟,但以后未必不会变得更糟。

随着视线恐惧症恶化,我的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可疑,让周遭人们更加当我是个异类,而这又导致我更加害怕别人的视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学也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困在大家都认为我很恶心的被害妄想当中,无论多么可亲的微笑亦无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股原因不详的寒气而醒来。没有感冒的迹象,室温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无法忍受的恶寒袭向我。我赶紧从柜子里拿出羽绒被盖在毛毯上,再度钻进被窝里。

寒气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于实在太冷,我请假不去上小学,再隔一天则在不得已之下穿着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学。母亲怀疑我是自律神经失调,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看诊,但医师并未提出比「暂时不去上学」更好的解决方案。所幸除了寒气以外,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要穿得够保暖,就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

我这一年的暑假就这么抢先一步来临了。

那是个冷得像是结了冰的夏天。夏蝉齐声鸣叫,我却裹着厚实的棉被,喝着热腾腾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热水,抱着热水袋发着抖睡觉。双亲一出门工作,我就会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看到我大热天还穿着两件外衣的模样,相信左邻右舍都觉得我有问题。

母亲知道我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出自精神压力,也就是起因于胎记,所以不会问我学校方面的事情。

「没关系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只是这么说。「不用觉得要赶快治好,反而应该要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和这种寒冷的感觉共处。」

如果这种症状持续到冬天,我会变成怎样呢?连在超过三十度的夏天都觉得酷寒,到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的那天,或许我会冻死吧;也说不定反而会热得受不了,脱光衣服在大雪中跑来跑去。

但让我知道这个答案的机会并未来临。我请假不去上学后过了二十天左右,这股恶寒宛如没发生过似地消失了。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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