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田凉也
「是特别奖。」
「什么?」
我不经大脑愚蠢地反问。「真的假的?」旁边的武文说完张大了嘴巴。可是我不敢笑他,我猜想自己一定也和他一样表情。我知道自己羞怯到脸颊泛红了。
指导老师突然把我们叫到教职员室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话虽如此,因为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所以也觉得应该不是被叫来训话),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光彩的捷报,未免太出乎意料了。
「你们两个,明天朝会时要上台领奖表扬。电影社接受表扬还是第一次,连校长也很惊讶呢。」
平常对于活动总不闻不问、也不热心帮忙的指导老师,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意气风发。可能是希望附近老师也能听见吧,他话说得比平常更大声。搞什么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来沾光,实在有点卑鄙。不过这些想法很快就因开心而变得无所谓了。
高中生电影大赛,又被称作「电影甲子园」。
我们的参赛作品通过最后审查得到特别奖。就算只通过第一关审查,也足以让我和武文手拉手开心不已了,没想到居然能够得奖。在美术科或大型私立大学附设高中(也就是我们念不到的那些学校)等参赛者之中,得奖的居然是我们这个乡下高中的电影社。上网查看最后审查作品的一览表时,我们在那个页面上停留超过十分钟。太幸运了,总觉得按下f5键重新整理后,我们的校名可能会从名单上消失,所以我们继续抱腿坐着紧盯那个画面。
「我们应该特别感谢广播社吧?」
武文眯起眼镜后头的眼睛微笑。我们不但向广播社借来所有器材,甚至硬把剧本塞给他们,请他们帮忙演戏。如果单靠贫瘠的电影社,什么资源也没有。
总之,那一天,在狭窄的社团休息宰里,我和包括武文在内的六名社员共同分享喜悦。我们骑着脚踏车跑去今家便利商店,买了平常因为太贵而买不下手的哈根达斯脆皮三明治冰淇淋。担心冰淇淋可能太甜,还买了炸鸡。犹豫了半天最后连《jump》漫画杂志也买了,以对我们而言最奢侈的方式庆祝。虽然得奖并不表示有奖金,但这种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就会觉得花钱也无所谓。
我站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回想昨日种种。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站上这里,也是第一次像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全校学生。或许是不习惯的关系,我觉得全身发痒,又好像是有人搔我痒,总之很不自在。
「本校文武双全,学业与社团活动均创佳绩。」
我讨厌校长不停摆架子的说话方式。虽然换僩角度看的话,他很像不倒翁,相当可爱。
「你们还年轻,还有活力,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办到。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是一张洁白的画布。」
校长每次都这么说。你们还是高中生,拥有无限宽广的未来,就像一张洁白的画布,或空白的记事本,或踏上通往梦想的旅程,每次都是相同的譬喻,一点新意也没有。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羡慕学生的年轻呢?
我开始紧张了。好多双眼睛迸出的好奇心投射到舞台上。
即将在朝会中接受表扬的人依序走上舞台,面对全校的学生列队站好,然后必须听完校长在表扬仪式之前的致词。我讨厌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开始讨厌这样的情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适合站在这种场合,这一点与其说是我自己发现,不如说是周遭的人们提醒了我,让我对此产生真实感。
「接着是今天要接受表扬的学生们。从面对我的左手边开始,依序是——」
校长转向我们,短小的手臂指着我们依序介绍。男子排球社、女子排球社、垒球社、管乐社、桌球社、电影社。一说到电影社,气氛就变了。即使是细微的窃窃私语,在我听来也十分清晰。
这种感觉很讨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压碎的熟透番茄一样,被从上方捣烂。
「电影社是怎么叫事?」「我们学校有这个社团?」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即使你们没说出口,我也听得见。从空气中就可以感觉到。我听到有人说:「你们不可以这么出锋头啊。」
腋下渗出讨厌的汗水。
为什么明明大家穿着一样的学生制服,我们穿起来就这么蹩脚呢?现在上前领取奖状的两个人,是男子排球社的……好像是副社长?以及自由球员(身高不高,所以应该是)。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穿制服的,总之看起来就是很帅。不晓得去哪里才能买到那种有点宽的裤子,也不知道没有腰身的立领学生服要怎么穿,才能穿得那么有型。我身上穿的制服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没有用白衬衫搭上黄色手环、蓝色幸运绳、红色腰带。全黑的制服上没有其他色彩。
我有好多事情不知道。
在高中里,学生们会被区分阶层。而且最怪的是所有的人居然都同意这种分法。即使是住英文或网文课上奇怪答案连发的学生,也不会弄错阶层。人致上就是分成醒目的和不醒目的人。体育性社圃和文化性社团。
上层或下层。
醒目的人和醒目的人往来,不醒目的人和不醒目的人往来。醒目的人即使穿同样的制服,也会穿得帅气,就连头发也很有造型,也可以染,可以大声说话,可以笑,在学校的活动上可以吵闹。但不醒目的人全都不行。
只有这个的分类没有人会搞错。就算是考试频频写错的蠢蛋,也不会弄错。
我一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边靠自己判断、分辨立场。
我就是这种人。我变成了这种人。
从舞台上看着自己班级的队伍,似乎没有人对我们有兴趣。我呢,转动视线,试冈寻找那身材修长、漂亮的褐色马尾。找着那个始终不变的人影。虽然有几分期待,但她正热心地和前后的女生聊天,看都不看向舞台一眼。
小霞。我试着在心中呼唤。对着那再没有机会触摸的清爽头发,喊出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名字。
「最后是,电影社。」
心不在焉的我突然被叫到,应答时仿佛受到惊吓。我隐约听见干笑,我的掌心渗出汗水。我明明已经决定绝对不要人出锋头引人注目。
我想尽量自然地踏出脚步。只要走到校长面前就好,距离很短。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愈是这样想,愈觉得不安,担心在旁人眼里看来是不是很滑稽。
自己比谁「上层」、比谁「下层」,这一点在进入班级的瞬间,不晓得为什么自然就会知道。我加入电影社时,觉得自己和武文「一样」。然后,即使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知道自己属于「下层」。
我们必须察觉这一点。
「有个叫做『电影甲子园』的全国高中电影比赛,电影社住这场比赛中获得评审特别奖。接着,我把奖状内容念出来。」
啊。
瞬间我有不好的预感。背后像是被人悄悄插入一条细长的冰柱。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接过奖状赶紧下台。
「……殊堪嘉许,特颁此状。作品名称:《阳炎~永远等着你》。恭喜!」
我宁可全校一起爆出笑声。几个人的噗哧讪笑和含糊的私语如波涛般涌了过来。「片名好烂!」我听见男生的声音这么说。唯独这一句听得一清一一楚。武文一定也听见了。我看到身旁的武文用力握住尺寸过人的制服下摆,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也插进了掌心。
我们擅于佯装若无其事。
我们都不去谈表扬仪式的话题,就这么各自度过数学b、古典文学和现代社会之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每到打钟下课,武文就会到我的座位来聊上几句,然后去上厕所或去喝水,在那些地方待着,直到十分
钟过去。
我们不去面对自己受伤的事实,以免再度确认自己的确属于「下层」。
若不营造一个能多人共处空间并予以保护,教室这地方会让人窒息。十七岁的我们还没坚强到足以帅气面对,即使真有这种人,也不会是我们。
就连那边的两个女孩子,即使并不太常聊天,也总是共听一台mp3播放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二个醒目男生,也总是和其他有活力的男生混在一起,尽量成群行动。
她也同样边笑边左右晃动着马尾,睁大眼睛或眯眯地笑,待在最时尚耀眼的女生集团之中。女孩了比较早熟,大概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