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10
“刺杀赵东升的沈颢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们至今没搞清楚……这一年，宪兵司令部刑事课特勤组长陆远南似乎非常耀眼……”（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十部分）
情人节那天，柳若诚在浪速町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一大束娇艳惹火的红玫瑰，这在雪冷未消的大连是昂贵且罕见的。派送员根本不知道送花者是谁，只说是一位男士。柳若诚打开附带的贺卡，上面用英文写着：“在芸芸众生中，你是否敢看我一眼？任由周围的人欢腾，你却不管不顾，锁着你孤独的心房。像一朵玫瑰盛开在荒凉的沙漠，不愿向微风吐沁？”柳若诚刚刚看完，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在电话里问道：“柳小姐，我的诗写得如何？”柳若诚马上听出是陆远南，于是说道：“这明明是雪莱的《孤独者》，你给改了，还好意思说？”
陆远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笑道：“请你往窗户对面看，我现在就在你公司对面的西餐厅里，可否赏光一起共进晚餐？”
柳若诚抬头看见了对面二楼靠窗而坐的陆远南，于是说道：“谢谢你的鲜花，可是我对你没有好感。”
“别啊！我——”
“你不是在监视我吗？正好让你看见。”柳若诚冷冷地挂断电话，将鲜花和卡片一起塞进脚边已经满是各种鲜花和卡片的废纸篓，然后拉上窗帘，任由对面的陆远南变成惊讶的雕塑。
回到大连的第一个冬季过得肃杀又冗长，掺杂着太多的背叛，这些都是林重在上海的时候没有经历过的。多重的身份让他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得不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就掉进万丈深渊。有时候他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白天做的事来，然后辗转反侧地看着身边熟睡的童娜和童童，再也睡不着了。
徘徊在这些矛盾的纠结里，就像是在荆棘丛中行走，林重也想用各种方式摆脱。
又是一个风刀带着雪片的下午，他一连转了几个流浪儿聚集地都没找到苏澄和苏澈，不由得心烦意乱。路过大连最大的天主教堂——耶稣圣心堂的时候，偶见门口站着轮船上曾见过的那位神父，他的右耳还包着一层纱布，看来神谷川的那一枪对他的右耳伤害很大。神父和几个教徒告别之后，转身进入教堂。
教堂里传来儿童唱诗班的歌声让林重觉得心中平静许多，于是他下车跟进去，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这群烛光中的孩子和三三两两正在前面座椅上祷告的信众。
林重不信教，所以他不用祷告，但是当他以非教徒的姿态坐在这里的时候，又觉着颇为不自在。教堂那头的神父发现了略显突兀的林重，微笑着向他走来。他此时更纠结了。他不想和神父说话，只是想静静地坐着，哪怕打个盹儿也好。所以他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让神父不再搭理他。
“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神父自我介绍道，“我叫约翰亚当斯，你可以叫我约翰神父。”
“约翰亚当斯？这好像是美国第二任总统的名字吧？”林重也不正眼看神父，不耐烦地问道。
“看来你的知识很丰富。”约翰神父笑道，“你是不是心中有什么困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谢了，不必。我没有困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因为我不信教。”林重冷冷地说道。
约翰神父对眼前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更加好奇，觉得恰恰相反，他越是这么说，心中就越有巨大的困惑。
职业的责任感让约翰神父静静地坐在林重身边，说道：“我觉得每个人不管信不信教，都有困惑。你认为呢？”
“我对别人有没有困惑不感兴趣。”林重看着前方那些祷告人的背影说道，“我感兴趣的是罪恶感，没有罪恶感的人是不完整的，没有罪恶感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比如说，前面那个穿旧西服的人，他可能背叛了自己的兄弟；那个戴帽子的女人，她可能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那个衣着光鲜的商人，他可能忠于自己的信仰，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给自己的家人带来快乐……”
约翰神父突然觉得找到了合适的话题，于是兴奋地说道：“首先我要说，不要随意揣测他人，这是不道德的。但是你说得对，教义认为，人生来就有原罪。”
林重冷笑道：“我说的罪恶感和你说的原罪是两回事。我说的罪恶感是源自我们对人性的反思。”
“你这样理解也没错。我是说，假如你有需要反思和忏悔的地方，我可以帮……”
约翰神父锲而不舍的传教精神让林重感到好笑，他觉得自己不是不理解神父，而是不理解自己。
“算了吧，神父，你帮不了我。”林重不耐烦地说，“我觉得我很孤独，这种孤独感不是陪我聊天、让我忏悔就能消失的。你懂吗？你不懂。”
“我们每个人都很孤独，所以只有互相敬爱、互相帮助才能让我们感受到温暖。”
“我说的不是那种孤独。”林重撇了撇嘴。他越是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孤独感，就越是不能说出来；越是不能说出来，别人也就越无法理解，所以也就越孤独。这种孤独感就像通往他灵魂深处的一层薄膜，紧紧地绷着，也许一粒砂就能让它崩坏，让他彻底地面对自己的灵魂。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就愈发害怕了。他已经开始变得痛苦了。他恐惧的是这种痛苦不知会持续多久，不知发展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薄膜崩坏那天会怎样，所以他害怕那粒砂。
“所以我说了，你帮不了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吧！”林重本来稍稍安静的内心，被约翰神父这么一搅和，反而更乱了。索性他双臂交叉，仰头闭眼往椅子上一靠，不再搭理神父。
约翰神父也同样不理解古怪的林重。他显然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既然不信教，既然对自己的关怀这么反感，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摇摇头，转身离去。
约翰神父没走几步，就被林重叫住。他起身微笑道：“约翰神父，你的耳朵还好吗？”
“耳膜穿孔，听力受损，只能静养了。谢谢你的关心。”约翰神父笑着回答。
“我本来只想在这里打个盹儿，看样子是睡不着了。”林重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我发现这里的唱诗班好像有催眠的作用。以后如果我再来，想听听唱诗，然后静静地打个盹儿，可以吗？”
“主的大门永远为每个人敞开，随时欢迎。”约翰神父摊开双手微笑道。
半年后一个夏日早晨，廖静深走进关东州厅总部的放映室，见安藤智久身旁的座位空着，于是问道：“神谷次长呢？”
“他去办事了，咱们先看。”安藤智久指指椅子说道。
黑白新闻片开始放映。飘扬的太阳旗下，一队日军整齐地跨过卢沟桥……夜里，几束探照灯光线划过宛平县城墙……凌晨，日军的大炮在城外轰隆作响，炮弹飞进城墙内……
放映结束后，安藤智久说道：“这是我的同学、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久太郎让随军记者拍摄的内参资料片。影片的质量还算可以吧？”
“相当清晰。我觉得这个新闻一旦在关东州传播，就会有碍于时局的稳定。您说是不是这样？”廖静深问道。
“廖科长，我一直佩服你的政治头脑。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安藤智久撇着嘴，意味深长地笑着补充道，“无为而无不为。”
林重家里，童娜问躺在床上的林重：“今天不用上班了？”
“这两天没什么事，可以晚点儿去。”林重揉着惺忪的眼睛。
“你昨晚又做噩梦了。”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昨晚又蹬被子又捶枕头的，还骂人。”
“我骂什么了？”林重警惕起来。
“你骂‘八嘎’……”童娜禁不住先笑了。
林重也笑了，摇摇头说道：“昨晚这顿清酒给我喝的——头疼。”
“那你还总喝酒！以后还喝不喝了？”童娜嗔怪道。
“不喝了，坚决不喝了。”
“你啊，说话没一次算数的。”童娜又说道，“我去趟浪速町的几久屋百货商场买件夏装，给你也买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