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这样的客厅,除非有事相求,否则不值得一看。于连的生活枯燥乏味,他的厌倦想必读者也有体会。此乃是我们旅途中的一片废弃荒原。
在于连的生活中充满费瓦克插曲的这段时间,德·拉莫尔小姐一直需要竭力抑制自己对他的思念。她的灵魂受着激烈的斗争的煎熬。有时候,她自以为能够蔑视这位忧郁的年轻人。但是,她情不自禁地被他的谈话征服。特别使她感到惊奇的,竟是他那十足的虚假神态。他对元帅夫人说的没句不是谎话,或者是他的思想方式的可憎的伪装,因为他在几乎所有问题上的见解,玛蒂尔德是完全清楚的。这种马基雅维里主义令她感到震惊。“太深刻了!”她说,“跟持有相同论调的唐博那样的夸张的傻瓜或庸俗的骗子相比,我多么不同啊!”
然而,于连还有些痛苦的日子。他为了尽到最艰难的职责,每天都必须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露面。为了扮演这个角色而做过的努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夜里,他穿过德·费瓦克府广阔的庭院时,仅仅是凭着性格的、推理的力量才不至于陷入绝望。“我在神学院里战胜了绝望,”他想,“而那时我的前途是多么绝望啊!我或是成功,或是一败涂地,但无论如何,我不得不和天底下最卑鄙、最讨厌的人天天在一起,了此一生。次年春天,经过短短的11个月以后,我成了同龄人中最幸福的一个。”然而,这些高超的推理一旦遇上可怕的现实,大多不起任何作用。他每天都在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时候与玛蒂尔德相遇。
从德·拉莫尔先生口授的许多信件中,他了解她就要与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喜结良缘。这个可爱的青年人天天两次到德·拉莫尔府上;一个受到遗弃的情人的嫉妒的眼睛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当于连认为看出德·拉莫尔小姐对她的未婚夫很好时,回到房间之后不由自主地深情地看着他的手枪。“啊!”他想,“去掉内衣的标志,我到距巴黎20里远的无人烟的森林,结束我这可憎的一生,不是比较明智吗!当地没有人认识我,我的死半个月内无人知晓,而半个月后谁还会牵挂我呢!”这番推理很明智。但是次日,隐约看见玛蒂尔德的胳膊,只消袖口和手套之间就足以能够把我们这位年轻的哲人带到残忍的回忆中去,而正是这回忆使他不忍死去。
“好吧!”他想,“我要按照俄国人的策略坚持下去。那会怎样结束呢?”至于元帅夫人,抄完这53封信,我将不会再写任何信了。“至于玛蒂尔德,这样辛苦地演了六个礼拜的戏,也许她的愤怒丝毫没消,或是我得到片刻的和解。伟大的天主啊!我太高兴了!”他无法遐想下去了。大梦之后,他恢复理智了,就想:“那么,我会拥有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态度重新开始,唉!大概因为我不能讨得她的高兴;那我江郎才尽了,我完了,永远地完了……她有那样的性格,能给予我什么保证呢?唉!我的一无是处决定了一切。我的言谈单调,我的举止缺乏优雅,主啊,这就是我啊!”
读着于连寄来的长信,德·费瓦克夫人逐渐地由乏味变得对它发生兴趣,但还有件事儿让她懊恼不已:“真可惜,索莱尔先生竟然不是个教士!要不然就可以跟他维持某种密切的关系了;但是有了这枚十字勋章和这身几乎和世俗人一样的装束,将会惹出残酷的猜忌,怎么回答呢?”她难以想象,“某个心怀叵测的女友会猜疑,甚至造谣说他是我娘家小表弟,地位卑贱,是个得过国民自卫军的勋章的商人。”直到德·费瓦克夫人结实于连之前,她的乐趣一直是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元帅夫人这一称谓。现在呢,一种暴富人畸形的、极容易被冒犯的虚荣跟刚刚产生的兴趣展开了较量。“让他当上巴黎附近一个教区的代理主教,”元帅夫人想,“对于我而言它很简单!然而索莱尔先生连个头衔都没有,仅仅是德·拉莫尔先生的小秘书!真叫人无法忍受。”
她本来处处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但今天第一次被利益所困扰。她的老门房注意到,当他把那位神情无比忧愁的英俊的年轻人的信送来时,十拿九稳能看见元帅夫人脸上的漫无经心和不满一扫而光,而那种神情是她在手下人来到马上就挂在脸上的。这种一心想在公众眼中留下印象的生活方式,即使有所成功也不能真正的快乐,而它带来的烦闷,自她想念于连以来却变得不堪忍受了,只要头天晚上她与这个奇特的年轻人共同度过一个小时的美好时光,女仆们就能一整天不受处罚。他开始得到的信任已经可以抵抗一些写得很好的匿名信了。
小唐博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以及德·凯吕斯先生提供了两三件巧妙的谣言资料,可是毫无价值,尽管这些先生乐于散布而不辨真伪。元帅夫人的智力是顶不住这种粗鄙的手段的,就把她的困惑讲给玛蒂尔德听,而且每次都得到安慰。一天,德·费瓦克夫人问了三次是否有信来,就一时决定给于连回信。这是烦恼的一次战果。下一封,她就亲手写上:德·拉莫尔府索莱尔先生收,这姓名和地址太平庸,有点失单调,她几乎停笔不写了。
“带几个信封给我,”晚上她冷漠地对他说,“上面有您的联系方式。”“我这是情夫男仆集于一身了,”于连对自己说。他鞠了一个躬,装出一副高兴的模样如德·拉莫尔先生的严迈的仆人阿尔塞纳。当天晚上,他就送去几个信封;次日一大早,他便收到第三封信,他草草浏览开头和结尾。信有四页,字小而密。逐渐地,她形成了愉快的习惯,几乎每天都给他写信。于连的回信一字不差地抄袭俄国人的信的作为答复,这是夸张风格的一大好处:德·费瓦克夫人对回信和她的信毫不相干丝毫不觉惊奇。小唐博主动担当监视于连的行动的角色,他要是告诉她,那些信都原封未动,胡乱地扔在了于连的抽屉里,她的自尊心将会受到多么大的挫伤啊!
一天早晨,看门人到图书室送一封元帅夫人的来信。正好玛蒂尔德碰上了,看见了信封上于连亲笔写的地址。门房出来后,她便进去了。信原封不动放在桌子边上,于连正忙着写东西,而不是把信放进抽屉。“这令我不能忍受,”玛蒂尔德抓起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忘的干干净净,我可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为真可怕,先生。”说到这里,她的高傲一下子被极不得体的举止突然惊醒,激动地不能说话;她泪如泉涌,使于连觉得她呼吸要停止了。于连惊讶,慌张,竟没能看出这一幕是多么美妙,多么有利。他扶玛蒂尔德坐下,她几乎依偎在他怀里。开始,他看到这一动作高兴到了极点,紧接着,他想起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一句话而功亏一篑。”他的胳膊变得僵直,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变得非常艰难。“我甚至不能空许自己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身体贴紧我的心口,否则她会看不起我,虐待我。多么可怕的性格!”他一边诅咒玛蒂尔德的性格,一边更百倍地爱她,他觉得拥在胸前的是一位王后。德·拉莫尔小姐的自尊受到挫伤,痛苦撕扯着她的心灵,于连麻木不仁的冷酷更加剧了她的痛苦。她无法冷静,猜不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此刻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怕他轻视的目光,不敢朝他望去。
爱情和自尊心苦苦的煎熬着她,她避开于连坐在长沙发上。
她对刚才的举动多么骇人听闻,丢脸!“我多么不幸啊!注定看见自己最有失身份的奉迎遭到拒绝!而且遭到什么人的拒绝?”她的自尊痛苦得发了疯,“居然我父亲的一个奴仆的拒绝!”
“我无法忍受这个。”她高声说道。她狂怒地站起来,前面两步远就是于连的书桌,她拉开抽屉。面前八九封和门房刚送来的那封一模一样的信,被吓得一下子愣住了。她认出姓名地址都出自于连的笔迹,稍微改变。“这么说,”她怒不可遏,叫起来,“您不仅仅跟她好,您还看不起她。您,一个渺小的人,竟然抖胆轻视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啊!宽恕我,我的朋友,”她跪倒下去,说,“如果你愿意,就轻视我吧,但是只要你爱我就够了啊,没有你的爱情我不知怎样生存下去。”她真地昏过去了。
于连心想:“她被我征服了,屈尊跪在我的脚下,这个目空一切的女人啊!”在感情的变迁中,于连感到幸福,感受最深的是惊奇,拉莫尔小姐的愤怒向他雄辩证实了俄国人的明智。“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得救的唯一途径。”他扶起玛蒂尔德,一言不发,让她坐到沙发上,渐渐地眼泪从她眼中狂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中,慢慢地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它非常明显。她一页一页地翻看,没有细看,每封信都有6页。“至少您应该回答我,”最后玛蒂尔德用苦苦哀求的口吻说道,但是不敢直面于连。“您清楚的知道,我傲气;这是我的地位和我的古怪性格带来的不幸,我毫不否认;这么说,德·费瓦克夫人个人魅力已经把您的心抢走了……这痛苦的爱情驱使我为您做出所有那些牺牲,她也曾为您做出吗?”一种郁闷的沉默是于连的全部回答。“她不能,”他想,“要求我像正派人那样保守隐私的事呢?”玛蒂尔德试尝阅读那些信,但是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无法看下去。一个月来,她一直很不幸,然而这颗傲慢的心就是不肯坦白自己的情感。仅因为偶然引起了这场风暴。
嫉妒和爱情一瞬间战胜了骄傲。她坐在沙发上,离他很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雪白的脖子。突然,他把该做些什么忘的一干二净,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腰,几乎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他大吃一惊,她的眼睛中流露出极度痛苦,已经认不出他熟识的那傲慢眼神。于连觉察到自己无力自持了,他强迫自己采取的果断行动使他非常困难。“假如我放纵自己沉浸在爱她的幸福中,”于连对自己说,“她的眼睛很快就会为最冷酷的轻蔑所占据。”此时,她的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地说话,一再向他发誓,她是悔恨太多的自尊心让她做出那些事。“我也骄傲啊!”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脸上表明他已精疲力竭。玛蒂尔德迅速朝他转过身。此时听见他的声音成了她的已经几乎无法奢望最大幸福。这时,她想起她的高傲,仅为了诅咒它,她恨不得找到些不寻常的、让人难以置信的办法,向他证明她崇拜他和对自己厌恶之极。“也许是出于这种骄傲,”于连继续说,“您才对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为这种勇敢的、与男子汉相配的坚决,您此刻才尊重我。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玛蒂尔德打了个哆嗦,她的眼中呈现出一抹奇怪的表情。她就要听见宣告对她的判决了,这个反应没有逃过于连的观察,他感到自己的勇气正在消失殆尽。“啊!”他想,一边听着他那些空话的声音,他的嘴里仿佛发出的是些无关的响声,“假如我能吻遍这如此苍白的脸颊,而你又感觉不到多妙啊!”
“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他接着说……嗓音却越来越弱,“当然,我还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说明她对我感兴趣……”玛蒂尔德望着他,他经受住了她目光的试探,至少他希望他的脸没有泄露他的真情。他感到爱情已经渗透进他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如此崇拜她,他几乎变得和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假如她有足够的勇气和冷静,略施小计,他会跪倒在她面前,发誓放弃这无谓的作贱。他有足够力量,继续说话。“啊!科拉索夫,”他心里呐喊道,“您为什么不在这儿!我急需您说句话来教导我的行动!”同时,他说:“即使没有别的感情,单单感激也足够让我眷恋元帅夫人;她理解我,别人看不起我时,她给我安慰……对某些毫无疑问极其使人愉快的但也稍纵即逝的表面现象,我能完全过分信任吗。”
“啊!伟大的天主!”玛蒂尔德叫道。“那好吧!您给我什么保证?”于连又说,语气严肃而果断,好像一时抛弃了经过反复斟酌礼仪。“什么保证,哪一个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刻打算让我恢复的地位能持续两天以上吗?”
“我极度的爱情,如果您不再爱我了,那就是我极度的痛苦。”说着她回头,抓住了于连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