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机道
杜夫人如遭雷击,身子一软,似是站也站不稳了。她牵住海棠衣角,又转头对着杜鸿年苦苦哀求道:“老爷,一定还有法子的。求你想想法子,求你了!”
杜鸿年一言不发,只是拽住杜夫人,恋恋不舍地看着海棠的眉眼。他的掌珠,数年未见,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他却再也见不到她嫁为人妻、相夫教子的一天了。
沈庆仪忆起两人最后一次相约踏春。梨花如雪漫天飘散,他于树下吹笛,她坐在一边,托腮含笑,就那么静静凝视着他。
他知一切到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境地,只得问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我可代替你完成。”
海棠展颜一笑,眼底竟是说不出的自在快活:“不必了,沈二哥哥。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她不再言语,只深深看了数人一眼,随着押送人犯的官差离开。
杜夫人泣不成声,待她走后不多时,便一下晕厥倒地。
成宣与裴誉站在后头,望着几人身影,相对无言。裴誉叹息道:“海棠遭遇,实非她所愿,若当时杜夫人愿意接纳海棠,事情也断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不对。若非小九起了贪念,妄想取代海棠,她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成宣认认真真看着他,“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她自作孽,却害了几个人的一生。”
他们送走海棠不久,派去岭镇的官差便有了信息。因为运输不便,便就近在附近的龙仙县县衙勘验。尸骸早已腐烂见骨,骨头呈浅青黑色,确系中毒死亡无疑。
而朱家那一头,朱老爷口不能言,面对审问却只能“咿咿呀呀”加上指手画脚。
三法司判断出方凝、连蕴及海棠三人合谋杀人,但具体由谁人动手,朱老爷却并不知情。
看来方凝只是在朱老爷面前偶有泄愤之语,但并未将计划和盘托出,加之在海棠所提及的废庙中,确实发现了张氏的尸身。成宣和裴誉无计可施,只得把希望最后寄托于方凝和连蕴身上。
但两人的供词竟严丝合缝,与海棠所说一般无二。
成宣恨恨道:“她们三人在实施计划前,想必早就想好了会有今日的情形,便商定了由海棠揽下罪行,其余二人便能脱罪了。”
可是,若三人赴死,便比海棠一人死去更好吗?
裴誉亦是苦思冥想许久,忽然道:“你是否记得,当时宁远跟踪的是连蕴那十几岁的孩子,才追踪到海棠的踪迹的。若他不是对母亲所为知晓一二,又怎会和海棠相识?”
成宣也忆起那日在大理寺审问连蕴时,那个眼神倔强的孩子。
因为连蕴已被大理寺暂时关押起来,他们还是在张氏旧居处找到他的。见到成宣二人,他毫不惊慌,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找上门来。
成宣还想套下近乎,但想想自己是来寻找证据将人家娘亲绳之以法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不忘为成宣和裴誉斟茶:“回禀二位大人,我叫连文彦。”
待坐下后,成宣见他身量挺拔端庄,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得生了几分好感,心道连蕴果然教子有方。
她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道:“你可知你娘亲与朱家小妾方凝、还有沁尘阁的海棠姑娘所谋何事?”
连文彦坦率地点点头:“文彦知道。这一切,皆是由海棠姑娘一人所为,我和娘亲,以及方凝姐皆是受她蒙骗,才卷入此事。”
小小年纪竟这么会扯谎!成宣怒不可遏:“你可知海棠一力承担的话,会有何下场?”
连文彦却无动于衷,道:“左右不过是死,又有何区别?”
裴誉听到此处,亦忍不住厉声道:“你不过弱冠,怎会如此不知好歹!海棠姑娘为了你们几人,连命也不要了!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
连文彦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吗?”
不管裴誉和成宣是苦口婆心,还是义正词严,但那连文彦俱是油盐不进。他们手上既无确凿证据,又不能滥施刑罚,无可奈何,最终只得离开张氏旧居。
裴誉知她闷闷不乐,便宽慰她道:“人心难测,我们尽己所能,有些时候亦是无可奈何。”
成宣抬头望了望那晴空,心中难受:“海棠姑娘一定也很留恋这世间。只是她足够勇敢,才愿意承担一切。”
裴誉温言道:“当然是。她比这世间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勇敢得多。”
*
半月后,这桩引起永安城轩然大波的案子经都察院稽查,再交刑部审理复核,最终判了海棠枭首示众,而连蕴、方凝及连文彦则被罚充军流放至边塞酷寒之地。
案子尘埃落定,成宣却郁郁寡欢了好些时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杜大人想必会痛不欲生。
真到了那日,她几乎想称病不到大理寺,又觉逃避现实并非一个三法司刑狱之人所为,还是咬牙到了寺中。
她在如小山般的文书中埋头苦干了半日。这半日里,寺中同僚好似也有默契,大家谁也不对成宣提起任何有关海棠行刑的事情。
成宣那天留到最后,直到街上一片静寂,打更人出来报了子时,她才敢离开。
等她出得大理寺门外,却发现还有人百无聊赖坐在台阶处,抬头看着漫天星光。
裴誉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嗤笑道:“真是胆小鬼,现在才出来?我看你早先向谢大人和萧大人回禀案情时,两位大人夸你心思缜密,你可是一点不带脸红的。”
她提了提衣袍,也干脆地坐在他身侧,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她咬了咬牙,想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却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我便在刑场上。”见她立时捂住耳朵,不愿再听,裴誉却还是继续道:“我见到了杜鸿年大人。他就那样默默站在人群中,海棠姑娘应当也见到了。”
成宣倔强地捂住耳朵。裴誉觉得她掩耳盗铃颇为可笑,又道:“我分明看见海棠姑娘对着杜大人的方向,喊了一声爹爹。”
成宣气恼极了:“我说了不听,你为何还要说?”
裴誉不急不恼:“那你也可以走掉。但是下回呢?再下回呢?还有像海棠姑娘那样的犯人,你也是避而不谈吗?”
“我……”成宣明知他说得有理,却还是心底难过。她一下泄了气,问道:“那后来呢?”
“杜大人也看见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后来,海棠姑娘便伏法了。”
成宣更难过了,她气得站起身就走:“早知道就不问你了!白白难受一场。”
“怎么会是白白难受一场?你可还记得,你说投身刑狱只为了有朝一日,让世上再无如你父亲一般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成宣不料他将初见时她所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顿时定住脚步,她似是明白裴誉话中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