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戏子
绿树浓阴，夏日虽长，却也终究有日落西山之时。马江元早早又盘膝坐在屋顶，放眼而望，对面空空荡荡的戏台。
这两天里，马江元开始不眠不休，他查阅典籍，又去园林仔细查找，在入夜之前走到楼顶，静候女子来时，才是马江元得以休息的时间。
这一次，马江元不再如先前那样闭目养神，而是一直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看着戏台上灯如何亮起，戏如何唱起，人如何移步换影，翩翩如仙。
时又悄然而过，马江元几乎瞪大了眼睛等到半夜，等微风起，夏夜凉，一层薄雾缓缓而升的时候，终于耳中听见一声“咿呀”，再看时，两盏黄灯微微挂起，一个青衣女子走上戏台，张嘴开唱。
马江元心中有几分喜悦，急忙想要一跃跳过院墙，跑到戏台前去，可怕自己太过仓促，会把唱戏的女子吓走，就小心翼翼跑下楼，蹑手蹑脚翻过院墙，继而再悄悄溜到戏台的下方，听见台上在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咦？这么熟？”马江元心中揣摩，“这不是《西厢记》嘛！”
戏声戛然而止，马江元急忙抬头，一双明眸紧盯着他。
马江元有股做贼心虚的感觉，不禁一屁股坐在地上，脑门上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戏子“噗嗤”一声笑出，又急忙用袖子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失了礼数，等笑了半天，马江元也站起来了，戏子才问：“这位相公，你窃听奴家，是有何用意？”
马江元脸上尴尬，挠挠他的一头卷毛，有些腼腆地说：“那什么……我听了姑娘你几天的戏，觉得好听，就过来看看，想看看唱戏的人长得怎么样……”
戏子闻言，将衣袖放下，双手负在身后，身形一转，回旋立定，双目含笑：“相公现在看到了，奴家长得如何？”
在戏子将衣袖放下时，马江元的双眼已经离不开她的脸，她转动身形，他的眼神也几乎跟着转动，转回来时，她的目中含笑，他的脸上也尽是笑，他缓缓回答：“美。”
戏子开心地笑着，她双手还负在身后，她转过身，沿着戏台的边开心地跑了一圈，又立到马江元的面前，踮着脚尖俯身盯着马江元，问：“相公喜欢听戏，相公喜欢听什么戏？”
马江元哪里喜欢听戏，他分明就是想听戏子摆一袭身段，唱一段情，但现在戏子问了，他也只能回答：“那什么……我……我想听姑娘昨晚唱的那曲！”
戏子脸上微微黯然，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她又笑脸盈盈，对马江元说：“那叫《游园惊梦》，既然相公喜欢听，那就听奴家将它唱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她说唱，开口就唱，声出来时，自伤自怜自怨自艾，无数凄凉，万种风情无人说。
马江元的一颗心瞬间跳入到戏中，游园惊梦，他未游园，但也多了一场梦。
声停曲罢，马江元仍旧回味在《游园惊梦》之中，戏子已经蹲在戏台，举高而望着马江元，等了许久，见马江元双眼痴痴迷迷，脸上茫茫然，不由觉得有趣，将衣袖垂下，拨弄马江元的卷发。
马江元瞬间反应，一抬手，正准备将戏子的衣袖抓住，但看到戏子惊慌的表情，他急忙又将手缩回，连着翻滚三圈退开戏台，起身连连道歉：“姑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戏子又将衣袖捂住嘴，“噗嗤”一声轻笑，故意说：“几声对不起有用吗？”
马江元微愣，忙问：“那……姑娘要怎样才能好些？”
戏子忽然蹲下，装作一副思考的模样，若有所思片刻，才说：“不如，相公上来，奴家教相公唱戏？”
马江元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会唱戏，我不会唱戏……”
戏子嘟起嘴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马江元，她含情含泪，却不作任何言语，只是这么看着马江元。
“欸！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唱戏就不唱戏！”
马江元说完这句话，手脚没受控制，自己爬到了戏台上，红着脸看着戏子。
戏子开怀，拍着双手起来，拉住马江元的手往后台跑：“来，奴家为相公上妆！”
马江元嘴上又是拒绝，却早已被戏子拉入后台，油彩粉末，淡妆浓抹。
后台竟然还有几套戏服，戏子为马江元挑选一套武生的装扮，拉着他的手又从后台出将。
“锵锵锵锵锵咚锵！”
戏子以口拟声，边唱边用自己的动作教马江元，马江元本就一身功夫，底子深厚，眼看戏子动作，手脚自然学会，竟然跟着戏子真的舞动起来。
“相公可会《霸王别姬》？”戏子边教边问。
“听过，但唱不了……”马江元老实回答，“最多就会唱唱那首《折子戏》，《唱脸谱》也行！”
戏子脸上微微愕然，但旋即一笑，说：“既然如此，相公请做身段，奴家为相公唱了便是。”
话说罢，戏子真的开口，声微变，仿作男腔：“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女声念白：“大王！”
男声念白：“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女声又念，男声再念，一人唱多角，将一曲《霸王别姬》缓缓唱动。
马江元不知唱词，但跟着戏子的动作学，入木三分之余，将情投入，等到末了，他听戏子大喊：“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马江元情不自禁急忙回头，口中也有一句，“待孤看来……”
腰间微动，马江元低头，看到戏子将自己腰间地一柄道具剑抽去，架在脖子上微微一抹。
“啊！”马江元动容，忽然又一声悲叫，“啊！”
戏子阖眼，身往旁侧倒。
马江元急忙往前，将戏子紧紧抱住，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望着怀里闭目的女子，他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位西楚霸王，而怀中，正是心爱之人虞姬。
眼泪在马江元的眼眶中翻滚，正要落下，戏子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从马江元的怀里溜出，开心地说：“奴家常年独角戏，今日有相公相陪，开心至极。”
马江元急忙一吸鼻子，把即将落下的眼泪含住，起身强颜欢笑：“跟你唱戏，我也很开心，我……”
话尚未说完，戏子忽然一步走到马江元面前。
他们本就距离不远，一步之遥，如今一步已经踏过，马江元和戏子，几乎已经贴在了一起。
戏子轻轻抬手，只一根手指，按在马江元的双唇，她低声说：“相公保重，今夜已深，奴家该离开回去，望相公莫要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