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成瘾
平安夜前夕,城市的街头巷尾已经有了浓厚的节日气氛,各种小店内部都张灯结彩,门口装饰着或大或小的圣诞树,窗玻璃上也贴了圣诞老人、麋鹿、雪橇、之类的彩色贴纸。
从京影附近的繁华大路拐几个弯,左手边有个小广场,周边绿化很好,每天早晚都有不少大妈大爷来锻炼。
广场一角的树荫下有排小房子,入口处挂着“爱心献血屋”的牌子,门口还贴着献血须知与献血步骤的说明海报。
工作日下午三点,正是上班狗在工位上与瞌睡虫缠斗的黄金时间,冬日暖阳下,一个全身漆黑的长腿男人走下一辆灰色保姆车,熟门熟路地钻进广场角落里的献血屋。
男人虽然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但报到处的年轻护士一眼就看出他气质非凡,接过登记表格确认身份信息时,更是不敢相信地跟真人比对了半天,在口罩下张嘴无声地尖叫。
好在医护人员都比较专业,除了内心震惊,表面并没有露出端倪。男人在报到处填完资料,做完抽血前的例行检查和初筛,就在旁边坐着等待叫号。
周围有人玩手机,有人小声说话,有人吃着东西补充营养,直到广播里喊“99号裴东鹤,血液检验合格,请到采血室等候抽血”时,屋子里才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
同样在等待叫号的几个年轻人一听广播,立马东张西望地搜寻裴东鹤在哪儿,找到后默默打开摄像头。
有人迅速拍了几张就收手,有人拉近焦距怼脸直拍,还有几个没搞清状况的中年人也好奇地看向被众人视线包围的裴东鹤,不知道他是哪尊大佛。就连采血室里也有人提前把手机对准大门守株待兔。
很快,裴东鹤就大步流星地走进采血室,在护士的引导下坐进一个空躺椅。
他动作很轻,幅度也不大,远远窥探的人只看到他脱下一只羽绒服袖子,把里面的宽松毛衣撩到胳膊肘以上,就没动静了。
帮裴东鹤抽血的是个中年护士,经验老到,先问他午饭吃了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三两下扎好止血带、消毒、输入采血量并备好血袋,示意他捏紧拳头,接着熟练地找准血管,把一根粗大的针头扎进臂弯处的静脉腔。
穿刺成功后做好固定,护士又往裴东鹤手里塞了个柔软的塑胶小球,让他缓慢地捏,并注意观察血流速度,有任何不适就喊医护人员。
裴东鹤点头说了声“好的,谢谢您”,就又不吱声了。
他当然知道周围有人拿摄像头对着他,还有人不客气地开了直播求打赏“点菜”,比如去跟裴东鹤打招呼、握手、要签名之类,好在目前还没做出逾矩动作,裴东鹤懒得搭理,也没出声制止,只是径自撇过脸,把视线落在左手臂的臂弯处。
汩汩的血液经由细小的管道离开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如红线般探进另一头的血袋,在里面蜿蜒、堆积、逐渐鼓胀。
裴东鹤有节奏地捏着小球,感受臂弯处细微的抽痛,大脑深处炸裂出一股复杂的快感。
大约三四年前,也就是许颂苔消失一年多以后,大学尚未毕业的裴东鹤在前辈的介绍下签了瑜姐的公司。
虽然公司给他的合同还算良心,但因为规模本身不算大,在业界只属二流,资源也比较普通,接触到的剧本大都是家庭伦理剧、霸总小白花恋爱剧、青春校园剧之类烂俗内容。
裴东鹤对表演没有太大热情,更不是许颂苔那种戏痴,对角色和剧本要求不高,只想通过演戏赚钱独立、靠自己在圈子里立足,所以演什么对他并不重要。
他很快粗筛了一遍瑜姐给他的剧本,挑了几个容易火的霸总、校霸类角色,先后试镜成功,靠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和遗传的演戏天赋,第一部戏播出后就小火了一把。
但因为角色和剧情都比较套路,裴东鹤也没投入精力去琢磨,虽然剧播后收获了一批粉丝,但粉丝大都只喜欢他的脸蛋身材,对他本人没有太多了解欲望。
裴东鹤对此并不在意,也从来不立正面人设,除了演戏时保证自己不掉链子,下戏后从来不为戏多付出一分努力。
这种态度拿来应付套路化的剧本还算凑合,他也先后凭借几部现代偶像剧打响了名号。
但除了第一部剧宣传时有些捧他、看好他的声音,到了第二部、第三部,他依然是用那种公式化的演法——耍酷时冷着脸面无表情,生气时皱眉,深情时做作地勾唇笑。所以到后来,严格点的剧粉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嚷着让他去进修演技。
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演了一部又一部狗血现代剧,为了赚钱,为了变得更加有名,为了赢得更多关注,也为了让自己忙得没时间考虑别的,没时间想许颂苔。
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裴东鹤逐渐从三线跻身二线,从二线跻身准一线,有了许多商业代言、大使称号,不断受到时尚杂志的封面邀约,也赚到了很多很多钱。
照理说,身体与精神的疲惫能让人迅速入睡,但裴东鹤经常在夜里惊醒,或是梦回童年,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草坪上,叫破喉咙都没人理,然后被一股强烈的失落与沮丧压得喘不过气,在梦里伤心地哭起来。
醒来时眼角有泪水划过,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摸,却摸到一阵空无,意识缓缓回笼,只觉内心更加委屈茫然。
某天夜里,他下戏后回到下榻的酒店,卸完妆洗完脸,站在洗脸台前,望着面容憔悴的自己,忽然就拿起修眉刀在右手肘内侧划了一刀。
这一刀力道不大,离血管很远,疼痛过去几秒才有细细的血线渗出皮肤表面。
他这两年每天工作、吃饭、睡觉、工作、吃饭、睡觉,看似正常无比地运转,只有自己知道内里正在一点点腐烂。
划这一刀不是想寻死,只是想做点什么来刺激自己,用肉体的疼痛抓住一点活着的实感。
这招很有用,至少在一个月内,他好像又灵魂归体,暂时清醒,有了人类的情绪,演戏时也稍微有了些变化,不再完全套用自己的惯例,有了新的设计。
但一个月后,那股劲头消失,他像瘪掉的气球,再次失去内心的感知。
于是只好再划一刀。
这次没把握好力度,伤口稍微深了些,他用毛巾按了半晌才堪堪把血止住。
疼痛也比上次来得更加剧烈。他龇牙咧嘴地倒在酒店的大床上,捂着锐痛的手臂笑出声来。
就这样,自伤成了一种瘾,他像个只在深夜活动的瘾君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用锋利的刀片划开自己的皮肤,让流动的血液与尖锐的痛楚提醒他还活着。
半年后的常规体检,裴东鹤照例坐保姆车去公司常年合作的私立医院。体检结果问题不大,但瑜姐没多久就接到医院熟人打来的电话,说裴东鹤可能有自伤倾向。
原来裴东鹤在抽血时不小心露出右手肘部的几道划痕,抽血的护士当时假装没看到,回头就告诉了科室主任。
对方毕竟是明星,主任得知后也不敢擅自处理,让护士不要外传,且立刻告诉了院长。
院长又辗转联系到跟瑜姐相熟的医生,裴东鹤自伤的事情才传到瑜姐耳里。
瑜姐又是惊慌又是诧异,但还是努力镇定下来,抽了个时间把裴东鹤叫到办公室,例行询问他最近的情况,表扬他这几年工作勤奋,成绩斐然,接着又问他压力大不大,需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裴东鹤见她一反常态地铺垫这么久,又想起之前体检抽血时,护士故作平静实际很不自然的表情,就猜到肯定有人跟瑜姐说了什么。
等瑜姐终于委婉地提到他手肘处的伤痕,裴东鹤没有否认也没有掩饰,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姐,我可能确实需要看看心理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