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手中沙
第二章手中沙
赵禹缙淡淡吐出一句:“也好,这样两清。”
十四年前。
颍川的大街尚没有如今这样平坦宽阔,矮小的围墙切割出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小巷。姹紫嫣红的三角梅很是茂盛,从围墙的顶端垂下,仿佛一簇紫色瀑布。
彼时的赵禹缙丝毫没有现在的风华,得益于他那厨艺高超的母亲,恰逢青春期荷尔蒙爆发的他在母亲美食的投喂下,从小时候的白,变成了白白胖胖。虽然底子好,但也挨不过脂肪的魔力,虽然胖嘟嘟有些可爱,但着实不是很讨女孩子喜欢。
但他历来对这种事情,是不大放在心上的。比起成为在班级里受女同学青睐的男生来说,诱惑更大的,是他父亲刚刚入手的一辆电动车。
这一日,趁着父亲外派交流,母亲执教的学校组织教师团建,在家中称王的赵禹缙从鞋柜摸出了电动车的钥匙,略有些激动地把车推出了自家小院。
“猪肉”倒是真没吃过,但还是见过猪跑的,赵禹缙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发动了车子。起初他只敢轻轻捏着油门把手,眼见着车子又平又稳,他才大了胆子,稍稍提了提速。
但毕竟做贼心虚,本想着过把瘾就掉头回去。但转弯的时候没有控制住,眼见迎面走来个人影,赵禹缙连人带车如慢动作回放般失去了平衡往一边倒去。
因为车速较慢,这一倒问题倒是不大。但偏偏走来的人好似也没有认真看路,直直撞到了赵禹缙的车前,也被带倒在地上。
赵禹缙慌了神,来不及摸摸自己蹭破皮的手腕,连忙去扶被自己带倒的少女。少女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瘦弱的身形看起来就像是营养不良。赵禹缙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人扶了起来,盯着她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好像没有明显伤口。
他声音暴露着紧张,连声问:“你有没有事?对不起啊,很抱歉。”
少女这一摔似乎有些晕,缓了一会儿才弯着眼睛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觉得有什么不对。
赵禹缙看着她唇边的血沫,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飞闪过去:完了完了,给人撞吐血了!我是不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又狠狠地将他惊了一惊。只见少女淡定地从嘴里吐出一颗牙,摸出书包里的水瓶漱了个口,再从善如流地把带着血沫的牙齿认真冲了冲。
全程呆立的赵禹缙还未醒神,就被她大力拍了拍手臂。
少女倒是不恼,依旧眉眼弯弯,道:“想不到我这颗自己拔了一个星期都没拔下来的牙就这么交待在了你这里,谢谢你啊!”
赵禹缙仿佛听到什么惊天轶事般看着她,可她绕着四周的两层小楼张望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那个什么,听说牙齿掉了要丢到房顶上……”她比了比自己的个头,又看了看赵禹缙,“你能不能代劳一下?”
赵禹缙抿着唇接下少女手中的那颗牙齿,随后按照少女的要求把牙齿丢到房顶。到了这时,沉浸在折磨自己多时的大牙终于离开自己的喜悦中的人才反应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
赵禹缙看着她变脸如翻书,甚至把手背在了身后,一开口就是一股子教育的味道:“我不禁要提醒提醒你,未满十六周岁骑电动车是违法的,你这蹭到了我,我没事倒还好一点,但万一我有事呢?你要怎么办?”
的确是自己的错,赵禹缙无法反驳。除了道歉,好像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他看了看眼前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少女,满脸抱歉道:“你说得很对,我也真的很抱歉。我叫赵禹缙,就住在前面三十米的那个小院里,你要是回家后发现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我会承担责任的。”
少女摆摆手,看着他认错态度诚恳,又强调了句“以后别再骑车啦”,接着转身就想离开,刚迈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赵禹缙说了声:“我叫苏意。”说完后,她挥了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很快消失在了赵禹缙的视野里。
平复了心情的赵禹缙看着自己破皮的手腕,满脸悔意地扶起车子,缓慢往家走去。
发生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逃得过他父母的火眼金睛的,问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很少动怒的父母难得发了大脾气,将赵禹缙狠狠地教育了一顿,从此他看着院子里的电动车犹如蛇蝎,青春期唯一萌生出的叛逆也因为这件事被掐死了苗苗。
但他有时候不免会想到被自己撞掉一颗牙的苏意,不知道她回去后有没有不舒服。仿佛是心想成真,苏意倒还真的找上了门来。
不过比起赵禹缙来说,好像更难为情的人是苏意。她那参差不齐的短发比那日柔顺一些,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样子,但看起来好似多了两分讨好。
苏意清了清嗓子,道:“你看你上次撞了我,我也没怪你是不是,那你能不能……不对,那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一碗面条以示歉意!”
她说得底气不足,但鲜和女孩子打交道的赵禹缙莫名觉得她有些可爱,不自觉弯起了嘴角。
赵禹缙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却没想到苏意把他带到了这一片价格最亲民的路边小面馆。
小面馆的桌椅染着层厚厚的油渍,家中有一个医生父亲又有一个洁癖母亲的赵禹缙,倒是从未在这种环境中吃过饭。苏意很细心,看出了他面上隐晦的纠结,毫不拘泥地抽出书包里的本子,垫在了他的凳子上,而后叫道:“阿姨,两碗清汤面。”
赵禹缙看着有些年份的价目表上的清汤面价格,才三块钱一碗,心中对苏意的好感顿时上升许多。他起身走到摊子前低声说了两句,等面上来时,上面铺着层诱人的牛肉,还有一颗卤蛋藏在面条中间。
苏意亮亮的眼睛放着光,挑起面条就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赵禹缙看着她那狼吞虎咽仿佛饿了许久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挑起面条。
一颗牙外加一碗面的交情,让向来习惯了一个人的赵禹缙突然多了个朋友,还是个特别神秘的朋友。
两人不同校,赵禹缙对苏意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就住在这一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苏意很少和赵禹缙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意外的是,对着她的时候,原本话少的赵禹缙总有话可说。
苏意这个倾听者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常常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替他答疑解惑,等价交换就是,他请她吃饭。
苏意吃东西半点不挑,一碗清汤面就能打发,只是这个吃起饭来的样子实在让赵禹缙意外,回回都像是饿了许久的难民,大有连碗都吞了的气势。
一碗汤面下肚,苏意觉得自己整个人终于鲜活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小嗝,盯着还剩大半碗面的赵禹缙审视半晌,道:“你吃饭这么慢条斯理的,按理说应该不容易长肉呀。”
赵禹缙被汤呛了呛,擡头看着苏意的眼睛里一边写着无辜,一边写着委屈。
苏意轻快地笑了起来,颇有点马后炮地补了一句:“我觉得吧,你要是瘦下来,一定是倾国倾城的那一种。”
和苏意相处的时间长了,她身上那股子洒脱和不羁,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赵禹缙。往常的他听到这种话,多半是一笑置之的,可此时他十分自然地伸出左手,准确地在苏意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一碗面都不够堵上你的嘴吗?”
苏意咂咂嘴,有些得寸进尺:“我觉得差了那么一点点,比如说,加个卤蛋或许就够了。”
本也就是一次饭后的无心之说,倒是被赵禹缙放在了心上,打那一天开始,他每天都均出一小时运动,从未断过。
效果自然是显著的,只不过瘦下来之后的快乐,她却不是第一个和他分享的。
赵禹缙盯着眼前的镜子冷笑一声,这可不就是苏意的一贯作风嘛,从来都不肯从始至终地参与他的人生。
开髓完的苏意谨遵医嘱,整整十二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她大张着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上下看了看,大牙顶上一块异样的白,简直是这一口大白牙的败笔。
懂得张弛有度的苏意从医院回来,就直接回了住处。酒店套房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唯一有些缺陷的就是整个空间找不到丁点家的味道。
洗漱后,她很是疲惫地仰面躺在床铺上,对着天花板上造型别致的吊灯,任由自己出了神。
就某些方面来说,赵禹缙和她还是很有默契的,就如他白天提到要不要给她换个主治医生。她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些不甚愉快的过往。
但如果要让苏意来回想的话,她觉得她至今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一定是十三岁的时候,死皮赖脸地赖上赵禹缙,让他请自己吃了那碗卧着牛肉和卤蛋的清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