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自合无根蒂(一)
浮萍自合无根蒂(一)
天已入冬,风中寒意透骨。贺金龙自虽未料到有人跟踪,却也提防着被追上,于是乔装打扮,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十月廿二这日到了龙门山脚。
龙门山靠近葭萌关,峰连玉垒,地接锦城,四面山脉绵延,地势十分险峻复杂,易守难攻。
贺金龙与卓然先是兄弟,又成死敌。这姓贺的一心想把卓然抽筋扒皮。卓然自也知道提防着他,当年骗走海图后便遁逃无踪,哪还会躲在相识旧地等他上门?贺金龙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早已迈入圈套,成为引诱卓然上钩的饵。
这日夜里,贺金龙找到一处僻静的破庙歇脚,刚一升起篝火,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不及回头,已被十数名头戴面具的人给包围。
“嘿,”贺金龙左手叉腰,难以置信打量一番包围他的人手,道,“你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听闻当年‘陆上龙王’横扫中原各大山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领头的蒙面人冷哼一声,道,“不过人总有老的时候,您都这么多年不上道了,咱们哥儿几个,还能怕了不成?”
话音落地,各式兵刃之声响成一片,一干戴着面具的刺客,登时朝他扑将过来。
破庙门前夜风萧索,一里地外的老树上坐着一人,正是凌无非。
早在进山之前,他便已留意到了这帮跟踪的刺客,却未打草惊蛇。狗咬狗罢了,他无需帮任何一方出手,只消等他们解决完自己的私人恩怨,自会有人带路。
庙里打斗愈烈,这帮蒙面人显然早就知道贺金龙右掌玄机,一声令下即刻摆开阵法,与之周旋。
一阵金戈交击声落,只见寒光陡起,自他右肩上方猛地斩落。那条长年以毒砂养成,带着剧毒的右臂,已被齐肩斩落。
贺金龙疼得大叫。随着断臂落地,领头的蒙面刺客飞身而起,一脚踢中贺金龙面门,将之踢飞撞上破庙土墙,一行同伙随即一拥而上,将之按倒在地。
“奶奶的,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这副打扮,也能算是名门正派……嗷——”他还没骂完,另一条胳膊便被领头人给踩住,发出杀猪似的一声嚎叫。
“原来大名鼎鼎的‘陆上龙王’也不过如此。”领头的蒙面人嗤笑一声,道,“我看,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葭萌关一代多山路,放眼望去,崔巍峰峦绵延,岫烟弥漫。群峰环绕幽谷,行至深处,人烟尽绝,周遭山山水水,已然喊不出名字。
贺金龙被五花大绑押进一处山洞,绕过一地杂乱的石笋,来到深处一间结构简陋的石室内。
石室后方,还有一道门。
领头的蒙面人上前打开石门,指挥手下将他押了进去,然而没过多久,里边便传出惨叫声。
还有一声女子惊呼:“救命啊——”
凌无非一路跟踪掳走贺金龙的蒙面人来到此处,正打探着洞外情形,忽然便听到这个声音。
他对这声音印象不深,听见呼喊才忽然想起卓然掳走文晴一事,再仔细听洞里传出的喊声,觉得像是她,这才跑进洞去。
石洞后方小门已开,当中是几间简易的牢房,文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牢门外乱成一团。贺金龙两眼通红,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同那些蒙面人扭打在一起,满地横尸血泊。
凌无非颇感意外,下意识瞥了一眼文晴。
他跟踪贺金龙已久,此前看他在破庙里好端端的都斗不过这些人,怎的断了一臂到了这来,反倒生龙活虎,还能杀人了?
正想着,贺金龙已将最后一名蒙面人扑倒在地,一口咬上那人脖子。蒙面人大声惨叫,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从脖颈里流出来的血,竟是黢黑的。
这厮杀红了眼,登时弹跳起身,朝凌无非扑了过来。
凌无非反手拔剑,横扫开去,正中贺金龙胸口,剑伤入肉寸余,皮肉翻起,溅出满天血沫。这厮竟似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速度丝毫不减,依旧朝他扑来。
“这是中邪了吗?”凌无非当即旋身闪避,挽剑上挑,不偏不倚划开贺金龙下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眼见大颗血珠往他头顶滴了下来,凌无非即刻振臂退开,旋即一个翻身,斜扫开一剑。只听得嘎吱一声响,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滴溜溜滚了出去。
牢中文晴见此情形,骇得脸色煞白,当即晕了过去。
贺金龙不知是被种了蛊还是其他缘故,就算没了脑袋,还在满地乱爬。凌无非本无杀人之心,然眼前人变成这般怪物,生死已由不得他,等彻底将之制服,尸首已然成了一摊烂肉,根本看不出人形。
凌无非心有余悸,默默道了声“恕罪”。他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前后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卓然的踪迹,只得先救文晴,见她还晕着,便随手扯下一名蒙面人的外裳给她裹了一圈,这才勉为其难打横抱起,走出石牢。
一丝森寒的风吹皱一地血泊,卷起角落里一具尸首凌乱的发丝,露出一痕细缝,内里深藏的腐朽气息,已然被地面上浓郁的血腥味掩盖。
凌无非在石牢背面找到一条小路,直通荒无人烟的山麓。他本想继续查探,奈何文晴气息微弱,急需安置下来进行调养,于是只是简单循着出口的路,在后山简单查看了一番,找到几个脚印,往前追踪下去,却差点迷失在一片荒山里。
天渐入夜,他不敢继续逗留,好在走到山脚,寻得一户农家,见主家只有老妪与她寡居的儿媳和一个半大的孙儿,便给了些银钱,请她们收留文晴过夜,顺带帮着查看伤势。他自己则在庭院里找了张旧藤椅坐下,等了一盏茶左右的工夫,忽闻身后传来年轻妇人的叹惋:“真是可怜……”
凌无非以为文晴伤重,便即迎上前去,却听她说道:“这姑娘真是太可怜了,身上就没一块好皮,怎么有人这么狠心,对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下如此毒手……”
“你是说有人打过她?”凌无非一愣,“伤得很重吗?”
“都是旧伤,”妇人说道,“看起来蔫巴巴的,估摸是吓着了,歇几日就好了。”
凌无非闻言,缓缓点头,想到此前听沈星遥等人说过的话,亦不免觉得这姑娘可怜,萦绕在心头的顾虑与怀疑,也打消了些许。
他不方便进屋,只得藤椅前坐下。
庭前弯月爬上梢头,照亮静谧的四野,棉绒般的云彻底遮住了月。凌无非不知不觉靠着椅背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忽听得一声唤:“大哥。俺娘让我跟你说一声,那姑娘醒了。”
他乍然惊醒,这才发觉天已大亮。农家的那个半大男孩站在他身后,正同他说话。
“好,我这就过去。”
凌无非揉着被风吹得发僵的手指走进屋内,来到文晴房前,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屋里传出文晴的声音。
小门正对矮床。凌无非推开房门,竟见坐在床头的文晴一侧中衣领口滑落肘弯,裸着半边肩背,慌乱之下,赶忙背过身去。
“我……”文晴耳根一红,赶忙拉上衣襟,系上系带,小声嗫嚅道,“我还以为是……”
“抱歉。”凌无非心里直悔,只想着自己方才推门前应当多问一声,“我还是出去吧。”说着这话,便往外走。
“好了。我都穿好了。”文晴的话音柔弱绵软,只让人觉得她下一刻便会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