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巴别塔 - A.S.拜厄特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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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这天,临近正午,洛绮丝女士和年轻的纳西斯暂停了急速又仓皇的逃遁,让各自的坐骑有机会喘息,同时也让他们自己来舒展一下长途跋涉后疲乏的身体。那是仲春里的一天,连空气中都流溢着希望;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了山口地段,来到一个秀丽的平原上。春日里柔嫩娇弱的矮树丛、翠色欲滴的小麦田,和柔软的干草牧场混生在一起。每棵树上,都有几只高声鸣放的鸟儿,让人以为它们随时都会在啭声、哨音、连唱、喉音等变化无穷的乐音中将喉咙撕裂。蝴蝶也一刻不停地从这朵花流连到那朵花上,又或在平原的边缘上翩飞徜徉。就连懒洋洋的蟋蟀都在晴天丽日里,百无聊赖地用干燥的腿来不断摩擦胸部。两位旅者发现了一个石制的水钵,涓涓细水从水钵中汩汩流下,爱抚着生了青苔的石块,也滋润了旁边一棵繁茂的野樱桃树,枝丫上满满的都是早熟的樱果,看起来很是甘美。纳西斯摘了好大一捧野樱桃,用帽子盛装着,洛绮丝女士把出逃前准备好的美酒和水壶拿出来,又从余粮里取出一些饼干、肉肠和干酪。他们已经离开了乱言塔的地界,他们此刻是自由之身,这份自由,让他们期待这些食物能有更可口怡人的好滋味——的确是这样的,在放松的心境中,入口的东西也变得美味多了。也因为深切感受到难得的自由和解脱,他们连看对方时,都带有一种全新的好奇,尽管他们不过是因长途劳顿而满身风尘、灰头土脸的一对男女。以前的纳西斯是一个脸孔漂亮得过分的男孩,他的脸像一面金色的盾,时不时被打着小卷儿的茂密蓝黑色秀发掩盖住完美的棱角。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像两颗成熟的黑葡萄,在纤长、反光的睫毛底下莹莹闪动,那弧度精致的黑葡萄酒色的眉毛,是多少女性付出多少金钱也换不来的,而拥有这样的眉毛,似乎是美男子才可享有的特权。他的脸蛋细腻可亲,他的下颏是一块神圣的倒三角,安嵌在三角形底边上的嘴巴,饱满到让人怀疑是不是一直处于略微肿胀的状态。那只不过是美少年娇气又傲气的唇珠,而早前的动乱和乱言塔里的残酷经验削平了他身上圆润、丰盈的部分,甚至连他的酒窝也磨失了,他青春少年的美感已经消退,剩下的是刚成年男子独有的凄郁温驯。他上唇的唇珠枯萎了,他下唇的紧绷感时时显现,不过,纳西斯这一切容貌上的变化都令洛绮丝女士感到愈加有趣,这比他稚龄时便让他深有自知的美态更诱人。能被时间摧残的,是柔弱的东西,坚硬的另当别论,而时间也能硬化强化一个人的某些部分。他咬碎饼干时,露出了牙齿,他的牙齿一如往常地洁白和整齐。他的颈项强壮了许多,他的皮下也不再是软绵绵的,而是有了肌肉,现在比喻他的话,说成年的雄鹿再合适不过——不能再拿他与可爱的幼鹿、亮洁的小猪崽来类比。至于洛绮丝女士,尽管穿得不能算华美,也一直把脸尽量用兜帽捂住,甚至就连此刻放心地吃点东西也要背向阳光,但是她的脸上肤肉紧致,没有方寸松弛。有意思的是,乱言塔奇妙又诡异、完美又恶劣的生活竟然造就了她线条明显的筋骨和运用自如的肌肉!在那个环境中,没人预期女性会有这样的进化,毕竟乱言塔的大多数女性都以锦衣玉食为乐,牛奶、丝绸是她们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洛绮丝女士身上清晰可见的肌肉被视为“不得体”,或者说,被男人认为“非正常”。对乱言塔的年轻女人而言,长出了肌肉,还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乳,甚至长出雪白的细滑的小肚腩,乱言塔的人认定,秾纤合度的身材、妖娆妩媚的身姿是花样年华中的女子最好的装饰,这一点任何女人都不能遗忘,尤其是已与青春告别的女子,更应该费尽心机维持形体之美。事实上,洛绮丝女士那两颗叫人心驰神荡的玫瑰色硕圆宝石,在她长着浅蓝色血管的雪花石膏般酥胸上的两颗宝石,已经颓然坠降了,已经失意下垂了,不仅如此,她的双峰表面上出现了狭长的裂隙、凹陷的沟壑、苍白的纹路、丑陋的伤口和干涸的皲裂,与其说她的乳房像雪球、鲜桃或其他美好的引起兴奋的事物,不如说那是岩羚羊的皮,长在岩羚羊身上是好看的,若长在她身上……但不管怎么说,她的骑行装下,她的紧身胸衣,给了她胸部有力的托举,让她的双乳至少在衣服中看起来是两个苹果的形状。幸好,她的腰身是纤瘦的,她的大腿,在当时的风尚中,细到了与美无关的程度。也正是因为她的瘦,她的行动力大为提升,她握力增强,弹跳轻盈。这一切都看在纳西斯眼中,而他在脑中盘算着还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不管能看或不能看,只要洛绮丝女士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心情愉悦、想象开阔。

“现在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应该把乱言塔里那些日子当成一场噩梦。”洛绮丝女士咬下一小口肉肠,手上玩弄着一颗野樱桃。

“可我们不能忘却那段时光,永远也不能。”依然年轻气盛的纳西斯说,“因为那是给我们惨痛教育的一课,让我们明白了什么是过犹不及,让我们领略了从自由到凌虐和奴役的不变性。我们必须回到我们原来的世界,宣导人应有节,欲应有度。”

洛绮丝女士显然有过一番深思熟虑:“至于我,我想归隐,成为一个寂静主义者,一个藏身于温室中的寂静主义者,远离人世间的喧嚣、骚动和纷争。你可以尽情去宣导,但我要隐居避世,逃避一切事情,逃避任何宣导。”

“你如此美丽,怎么能甘于逃避一切事情?”纳西斯反问,他暗地里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自豪,他本来想说的是“你依然美丽”,当然,这个说法不合时宜。

洛绮丝女士幽怨而柔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双目。

“是真的,我会认真逃避每一件事情。”她轻启双唇,毅然决然地说了这样一句忧伤的话。“谁又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纳西斯在心中思忖,这个年轻男子从洛绮丝女士在草坪上的坐姿和四肢摆放的方式,读取了一个不同于她语意的信息。所以他起身离开,走进矮树丛中,去解放他酸胀的膀胱,也为另一目的准备他所要用到的那个身体器官。

洛绮丝女士闲散地躺在那片绿草上,她以为自己听到风中传来一阵笑声。她觉得那是一声声短而尖细的笑,亦有一群人激昂的嘈杂谈话,以及混合着嘶喊和吼叫的放歌。歌唱还配着没有走音的乐声,流畅又尖厉,是号角!她放弃了警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是这片山林里山神发出的声音吧,山神正在猎寻属于他自己的乐趣。”她无比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山神的声音,但她同时心存侥幸:“当那激昂的闹声慢慢逼近时,希望那群人能草率地略过这片小树林,希望那群人愚钝到无法发现我在此的藏身之处。”她知道,她的希望会落空。

当考沃特赶来加入对洛绮丝女士的搜身时,洛绮丝女士的衣裙已经被滴满从猎犬额骨口中喷溅出来的恶臭口水,她的衣袖被撕破了,染上了血,因为她曾跟这群搜索者和猎犬奋力一搏,连她的裙裾也被扯烂,衣衫褴褛的她甚至无以遮羞,她的胯部完全袒露在众人眼前。她惊惧地合拢双腿,找碎布掩盖下体。考沃特却邪恶地说:“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赤裸下半身的样子,看过太多太多次,所以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故作端庄,你就让它敞开吧。”

“我不是故作端庄,我是想保全颜面!”洛绮丝女士叫着。

“你没有保全颜面的权利,你也没有保全颜面的需要!你现在正要前往的地方,就是让你一度落荒而逃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颜面的观念早就灭绝了!”

洛绮丝女士转而乞求道:“我亲爱的考沃特,我曾经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发肤,也曾经甘愿搭上我自己的性命只求能够拯救你,并将之视为我高尚的命运,爱你如我,可为什么你一定要阻止我离开乱言塔?我没有成为你的敌人,没有对你倒戈相向的念头——因为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如果他们捉到我,他们会用折磨你的方式来折磨我,他们知道我们曾是一体的,这一点你也清楚。我要抽身离去,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年老色衰、精疲力竭,我亲爱的朋友啊,我已经再也无法在你为乱言塔那个自由国度所设计的宏伟蓝图中尽任何绵力。我的爱人,我的理想主义已经粉碎,但我的同情心尚存——我只想住进一个远郊小屋中,一边聊度余生,一边回忆我们曾有过的伟大愿景,我们曾走过的美好岁月,还有你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那些惊人贡献。肯定有人能够替我实现你为我预设的角色,肯定有别人拥有比我更强大的内心,更强健的肢体,更坚定的意志。我是一个失去了影响力的人,考沃特,我不配再继续留在你的阵营中,不配再与你为伴。但我现在依然记得你在我们最黑暗的日子里——那是我们一边躲避革命军的追捕,一边规划未来人生的时候——你说过,我们所要创立的新社会的真正原则是完整的自由度,用以在和谐状态下,满足身体和灵魂的任何欲望,哪怕是卑微的欲望,也要被满足。可眼下,我尊敬的王,我身体和灵魂最卑微的欲望就是放弃在你的新社会中的生存位置。我渴求孤独、贫穷、怠惰、庸俗、无聊,我渴求的全是我们在气焰最嚣张的时候所取笑和鄙薄的事物,但这些事物如今对我而言具有重要的确凿的存在价值,我现在就像是一件被拧干了水的旧衣,一根干枯破损得快倒塌的木桩。噢,考沃特!噢,宽宏大量、心细如丝的考沃特!自由度也应该包括离开群体的选择,欲望也应该囊括对欲望的戒除。让我走吧,人们会世世代代传扬赞美你的智慧和宽容!”

“你说的不过是虚妄的恭维!”考沃特冷言相向。他骑在马上,马蹄提起落下,踩踏不停,他却镇定自若、目光如炬地俯视着地上的洛绮丝女士;他的马躁动不止,像跳着小步舞,但考沃特立即制服了它,考沃特只是把自己不可撼动的决心,通过他双膝夹紧时产生的残忍又疼痛的作用力传达给身下那匹马。“你应该听到你自己的声音了吧——你那个虚弱、欺骗、谄媚的声音,你说的话连你自己也无法相信吧!你那乱言塔的皮肉,再也不值得我来拯救,你令我作呕!你根本未曾觉得我宽容或明智!你也不认为我在乱言塔所造就的任何东西是正确的、美丽的。你诋毁我的人格,鄙视我的才干;我在整个创建新社会新秩序的过程中,都被你讥讽,被你质疑,你让我的开端走得特别艰难。我绝对不可能饶过你、放走你、任凭你向那个摇摇欲坠、动荡不安的外部世界造我们的谣、说我们的坏话。我们不会放任你偷袭我们的防守、削弱我们的意志,不会纵容你浇灭我们的热情、动摇我们的军心。只要有一个零部件出错,整个机器上的链条都会跟着散架,整个工事里的机关都会随之毁弃,最终导致整个工程功亏一篑!不,我不会施恩于你,我不会就这么放你走的!愚蠢的女人,你得跟着我返回乱言塔,并领受我专门为你设计的惩罚!”

他紧接着扫视四下,问:“你带着一起脱逃的那个毛头蠢材呢?纳西斯在哪里?”

“他走了。我们争吵过,之后就分开了。他早已走远!”

洛绮丝女士在绝望之中撒了一个谎,只为了给那个年轻人一线生机。

此时的纳西斯人在灌木丛深处,浑身僵硬,纹丝不动,他原本在小解,尿到一半,他的阳具正被他握在手中,阳具和他人一样,像被冻住了,他不敢继续尿,连抖动也不敢,怕因阳具不小心弄出动静,害他被擒获。当纳西斯听到洛绮丝女士奋力一呼,想要警告并拯救他的时候,他陷入了天人交战,是否应该冲出灌木丛去保护她?但这不切合实际,毕竟猎犬在侧,而弓箭手也随时待命。还是留在原处,接受她相救的一番心意?其实他根本无须两难,也不用在道德良知中迷走,因为猎犬嗅到了他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灌木丛中。猎犬冲跳过去就开始残暴撕咬他没系上纽扣的马裤,他漂亮的双手以及他企图用双手护住的柔嫩阳具,也没有幸免,顷刻间,他的双手和胯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考沃特赶到了,一把抓起纳西斯,把纳西斯绑到马鞍上,纳西斯血流如注,失去意识;考沃特也把洛绮丝女士捆了起来,她衣衫不整,目光呆滞。所有人骑马回到了乱言塔。

“我们或许能尽力救她。”图尔德斯·坎托悄悄跟格里姆上校说。

“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不过,我们可能连自己也救不了。”格里姆上校说。

“不能让她经历那种惩罚,直接被处死都比接受那种惩罚来得好。”参孙·奥里金说,“至少死还比较快一点。”

但是他们没有来得及救出洛绮丝女士,洛绮丝女士所要面临的惩罚缓慢得堪比凌迟。

考沃特对再也无法逃离的这位女士说:“现在,我要向你展示我为你准备好的这一套机械。我要为你详尽地介绍它的精密、复杂,和它令你飘飘欲仙又让你生不如死的原理。不要着急,我一样一样讲解。”

考沃特拍了拍手,一台带轮子的手推车被推到了舞台正中——是的,这一切发生在一个舞台上。手推车的上面摆放着一个小巧、尖锐的塔形或角楼形金属制圆锥形物件,它的表面是平滑的,底部像是一个蠢人才会戴的那种有伸缩性的帽子一样,整个器具底部拴在一条皮带上,可以挤压和拉伸,整体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马镫。

考沃特说:“假如说,这个工具缠在你的关节上,当皮带从它设计独特的底部的那些小孔洞中被拉紧,那些钢制的尖齿就会刺出来,狠狠地刺穿它们接触到的表面,因此能紧紧固定在一处;而当它的尖状的顶端插入任何可以插进去的绵软的缝隙,它的圆棒便会打开无数的小口,从小口中会探出无数微小的舌尖,那些舌尖会缠绕、舔舐和搔痒,但这些小舌尖也是精钢制成的,事实上它们是磨砺过的刀锋,所以能够进行刨削、切割、雕刻等运作,一丝一毫、一方一寸。”考沃特接下来直截了当地对洛绮丝女士说:“这个工具是专门为进入你的身体而设计的,能从内部扩张开来,顶点的尖头是它开花结果的地方,但它一路延伸挺进的过程中,带来的是高潮不断,它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密林,各种灌木栉比丛生,伸出柔软的、深探的触手,它们一起运作时,能带来强烈的快感——这些折叠式小刀、小叉子、小镊子、剪刀、转动的细丝、搅拌齿轮、钳子、针,会在震动、液体分泌和气体流动中一触即发,协同合作……”

考沃特故作正经地说:“我会认真观察和研究:快感与痛感是否有一种善变的、绝佳的关联?相当引人入胜的是:快感与痛感是否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快感是不是在恐惧心理的作用下无意识产生的?当然也有人说:如果以死亡来对比,女人的性高潮的猛烈程度几乎与绞刑致死的惨烈程度无异。”

洛绮丝女士耳闻也阅读过许多男女英雄英勇面对摧残折辱的故事。她真诚地相信如果施虐者或行刑者的毅力和决心更加顽固、强悍,那么那些英雄是根本撑不下去的。她也真诚地相信,自己还有最后一次乞求、告饶的机会,但在某种意念的支持下,她拒绝了那个机会,她告别了以前的自己。她觉得贪生怕死不该是此刻这个洛绮丝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己不该奢望能挺过这个工具对其“设计目的”和“服务功能”的实践。她漠然地说:“真是个精妙的工具啊。”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花了很多心血来研制。”

“既然如此独具匠心,想必消耗了不少的试验品。”

“虽说是这样没错,但我自己也辛勤地付出了体力。”

“这么费神耗时才做出来的工具,我想大概从我们一迁居到乱言塔,甚至还在赶路时,你就开始设计了吧?”

“是的,我一直把设计计划藏在我的头脑中。”

“请告诉我,考沃特,这个工具是设计给不特定的对象,还是专门为我设计的……”

“它自始至终都是为你设计的,它的尺寸、比例和构造,都为你量身定制,我一次又一次地亲自测量,就是为了能把它放进你身下的那个珠宝匣。”

“所以当我们历尽千难万险奔赴此地,你就已经知道一切要这样终结?”

“我的一切都不会终结,”考沃特说,“但你的一切会在此终结,除非我的工具是有瑕疵、有缺陷的,不过请放心,我保证它的使用效果尽如人意。”

“对我们那伟大的设计师而言,讽刺是最没用的武器。”格里姆上校观望后,说了这句话。

“讽刺?如果你是个女的,当他把一个会噬咬、会擦伤、会锯割的金属装置放进你的屄里,那时候,讽刺才是最没用的武器!”图尔德斯·坎托愤怒地说。

“在死亡之前,讽刺是最后一种满足了。”参孙·奥里金悄声说,“对一般命运多舛的女人来说,死可能都是一种满足。但是对那位堪怜的洛绮丝女士来说,她的死却不会令任何人满足,尤其对我们伟大的设计师来说,更是如此,我相信他不会从她的死里得到他预想的那种满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足够的眼界可以预知:他最终体验到的满足并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大——就算一开始有满足,在不间断的重复的试验中,这种满足也不见得有任何增强……我看,是时候筹划我们自己的出逃了。你们说呢?我们应该比那两个头脑简单的人更有计谋、更有魄力吧?”

格里姆上校似乎有点答非所问:“我一直以为,你的信仰是最好不要降生于世。如果不幸降生于世,那么最好能死得快一点。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要离开乱言塔,如果你留下来的话,你所谓的第二件‘最好’的事——死得快一点,这种命运似乎随时都会逼近,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我个人是禁欲的,我将性欲享受从人生中摒除。”参孙·奥里金也没有直接回应格里姆上校的疑惑,“我不想死于一个疼痛感的试验,也不想死于某人对某事丧心病狂的钻研。如果不考虑离开,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来满足我们伟大的设计师,与此同时也尽量保全、怡悦我们自己。”

“那么你就违反了你的人生准则。”

“至少不会违反你的人生准则,上校先生,我们清楚你精于此道。”

《乱言塔》的封面上,是一座蓝黑夜色中的黑塔,塔楼的图案则带有迪士尼风格,一轮白色的月亮悬在其中一座塔楼的塔尖上,白色的拱形窗户反射着月亮的寒光。塔下是一队衣衫不整的人,多数是女性的形象,她们穿着高腰的紧身裙,披头散发、乳房外露,排在呈螺旋状登塔那队人的队伍末端,人群的影像最终消失在一个门廊中。封面上的人让弗雷德丽卡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或许是因为他们轻薄到几乎透明的衣服——啊,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那些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赶来上夜间课程,热爱着艺术的“虔诚”女学生,穿的不也是很类似的衣服?这让弗雷德丽卡莞尔一笑。她的视线回到这本书上,书的封面印刷只用了三种颜色:钴蓝色、黑色、粉色,封面上写着“乱言塔”,书名下一行是“裘德·梅森著”,字体是统一的黑色哥特体。翻到扉页,有一句话:“乱言塔:一个献给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们的故事——裘德·梅森[著]”。这本书出版于1966年3月,弗雷德丽卡收到了两本赠书,一本是鲁珀特·帕罗特寄来的,赠言写着:“感谢你让这本书进入我的视线中,我确信这本书是值得出版的,希望这本书能不负众望,成为畅销书。”另一本是裘德·梅森寄来的,他的赠言是这样写的:“致弗雷德丽卡:一个曾经觉得我无法成事,后来又鞭策着我让我成事的人。让我以可能是最不恰当的理解来称呼你为‘这本书唯一的催生者’。我胡言乱语,我向你致敬。——裘德。”

这个封面在弗雷德丽卡看来尚能过关,说精美就谈不上了。不过达到了刺激视觉的效果,而且简约。缺点是多多少少给人一种“这是一本托尔金式奇幻小说”的错觉。

弗雷德丽卡也留意到几篇书评。有一篇是《每日电讯报》的评论,刊载着评论的那份报纸是阿加莎从教育部拿回家的。这篇评论的题目为《我们堕落的深层次症状》。评论说,这本书是极少能显现出力道的书,那些对官能主义、变态刺激的需索无度,对惊世骇俗之心的决绝贯彻,在书中都有所回应,但是这样的处理,只能让本来就有愤世嫉俗情绪的读者,难以接受该书极力传达的震撼——或者说,要达到唤醒此类读者这一目标,作者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以更极端更粗野的笔触来行文。评论者写道:“我们身处一个病态社会,显然,这个社会中的一切都在向下沉沦,无论书籍、社会行为、时装款式,还是毫无意义的装腔作势,都是沉沦的写照。在一个健康而充满精力的社会里,这本书可能不会被出版,因为出版人会有应有的信念,也会有守护这种信念的勇气。在如今虚伪的自由主义风气下,可预见的是,任何原本不见光的东西都能堂而皇之地从石缝里钻出来,并在大太阳底下炫耀自己的存在感。”

《卫报》的评论标题为《受伤的外科医生来铺了钢板》,评论总结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病态的社会中,我们面对自身病态的方法是面对病态,与病态共生,并把我们藏匿羞耻心、诡计遁词、分裂意识、钝化感知的地方统统掀个底朝天,摊在太阳下,然后勇敢地穿越污秽和嫌恶,换取新知、新解。我们处于一个崩溃的精神状态中,只有让我们的压抑感也一起彻底崩溃,才能使我们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病态,从而由此走上一条艰难又危险的自我重塑之路。评论人坚持的观点是:“我们必须得接受一个事实:我们都是令人恶心的!”评论人更盛赞裘德·梅森:“裘德·梅森替我们所有人,向前走出了无畏无惧的第一步!”

《文汇》[1]上有一篇署名为“玛丽-弗朗斯·史密斯”的长篇评论文章,署名下方点明了玛丽-弗朗斯·史密斯的身份:“伦敦大学艾伯特王子学院比较文学系卡莱尔教授。”史密斯教授本身是位学者,她将《乱言塔》作为学术论文来分析,试图揭示“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法国思想家查尔斯·傅立叶和作家萨德侯爵自由探索精神和艺术表达理念在书中的渗透。史密斯教授撰述说:“尽管萨德侯爵被囚禁在巴士底狱,却能够通过他茅厕里的排水管驱策世人。”她还写道:“目前的法国思想家继承了超现实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思想家的遗风,对傅立叶和萨德侯爵的观点有着相当浓厚的兴趣。傅立叶比较温和地相信,对任何一种人性欲望的尽可能满足与宽容,都能将人类和谐地引至一个新天堂,一个新的耶路撒冷;萨德侯爵的信仰尽管比较黑暗,却与傅立叶如出一辙,同时更加激进,萨德认为人类的自然激情应该被政府承认和容许,他亦坚持,非常态的行为可被视作将人类与原始天性沟通的一种有利工具,也能够给人类提供窥察、洞悉自己天性的方法。萨德侯爵对违反伦常、背离道德的哲学兴趣,可以与尼采的某些学说产生联系,毕竟尼采曾说:人们从《俄狄浦斯王》中汲取的智慧经验,从《哈姆雷特》中收获的谅解感受,都与人类的非常态行为有直接关系。”

弗雷德丽卡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男洗手间外遇到了裘德·梅森,他依然穿着那件蓝丝绒裙袍——可能本该是一个名叫卡罗琳的女人才会穿的东西。要是用地毯拍打器拍掸那件衣服,上面陈年累积的油渍污垢可能会化成云朵飘走。他的头发扭曲僵直,可能再也梳不开,灰蒙蒙地像落了一层铁屑,从远古时就未曾清除的油脂分泌物让他部分的头发结成硬块,油油亮亮的,长发一直延伸到他裙袍的褶边上。裙袍上长满淡淡的斑点,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蛾子。也许是刚从洗手间出来,他身上还沾着粉色厕纸的纸屑,将整件衣服装饰得更有视觉爆发力。他身上本来就有一种酸腐味,现在又加上了马桶的气味。弗雷德丽卡谢谢他赠的书,并祝贺他第一本书的出版,问他读到的书评是否令他开心。

听到“书评”二字,裘德的脸悲戚地皱缩到一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评论文章,抽出一篇,念了一点。

“我能开心得起来吗?”他说,“你试试看被人称为‘下流疫病的后遗症’是什么感觉?我就是我,我希望我一直保持这样,我也希望书就是我的反映或投射,也是我的艺术性创造。我一直相信自己,也维护自己,我不是能给他们含沙射影、肆意凌辱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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