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筹备已久的戏剧演出也终于要登场了,那是在舌之剧场第一次举办戏剧演出,但当庆祝典礼在“淑女之塔”和“圣洁之塔”举行前,洛绮丝女士趁机从乱言塔溜了出来,独自一人骑马,去森林里漫游了。若要解释她这些举动的原因,她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所以与其被发现后又被要求解释,她宁愿隐秘出行——这样不必被问,也不必自清,省却了口舌上的辩解。如果被强制自白,她打算说自己很着迷于独自骑乘,就像有的人着迷于或陶醉于此时在舌之剧场里以面红耳赤、长吁短叹和口干舌燥等动态、情态和仪式所呈献出的表演,是一样的道理。但她诚心希望不要被人盘问这种对孤僻的渴求,别的什么渴求都好,因为这种渴求并不会让考沃特宽容地微笑着理解和应允的。而关于如何协调、照顾达米安、考沃特和洛绮丝女士三人之间不可相容的欲求,还有很多讨论尚未进行。考沃特对这些讨论的结果抱有希望,洛绮丝女士却恰恰相反,以不将自己物化为男人的傀儡为傲。她的这番进取心,仍处于萌发的时刻。在彼时,也正是每年万物萌发、复苏的时刻,或者差一点就要到这个时候了。她骑马的时候,还是得穿着有绗缝着衬料夹层的外衣,但她把她的皮草披肩和绒毛帽子放在一边,只披着一件轻薄的斗篷,她独自开发了许多宽广的骑乘路线,而随着大路向着丛林深处延伸,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蜿蜒扭曲的小岔路。小岔路通往秀丽的林中空地,有些空地上,第一波降临的春天之花的花苞正在新绿的草皮上跃动,乌头花、菟葵花、报春花,以及羞涩的紫罗兰。见到此番景色,她会下马,心不在焉地绕行于那些黑色的树干之间,观察那些明亮的小花蕾这个星期又成长了多少,并在脑海中私自“侵占”了这秘密的地方。她念念有词:“我的报春花长得比我预期得快很多。”或者“我的画眉鸟唱得可真美妙,还在榛木枝上跳着舞”。她开始把自己当成守护这些树木的森林女神,照顾它们,尽管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盯着看、微微笑和走过来走过去而已。她变得越来越大胆,每次都探索得比上次多一点,拓展着她的疆域,嗅闻着林中香气,在灌木丛中放声歌唱,有时她思考着如何在乱言塔中度过自己剩下的人生岁月,有时思索着乱言塔之外的世界会发生些什么,那些河流与海洋沿岸的城市和渔港,小径和大路。一只雌雉鸡带领着一队幼雏从她前面穿过,她弯下身来把其中一只柔软娇小的鸡雏放在手心中,但它们叽叽叽叽地叫起来,四散着逃开,但她紧跟不舍,提着她的裙子,把直冲着她脸的荆棘和多刺的枝丫都向身后拨去,追着看那些像抛了光似的、青铜色的雌鸟羽毛在死掉的欧洲蕨中间时隐时现。她继续往前摸索着,直到她进入另一片未曾发现的林中空地,那块空地里的树木更高、更葱郁,而且全都已长成,结着她没见过的“果实”。这片空地是环形的,树木探出黑色的坚硬的臂膀,在臂膀的尖端悬垂着一些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物体。她一开始以为垂吊着一些衣服,起的是稻草人的作用,仔细看过后才惊觉那原来就是人的尸身——一具具脸已经黑了,眼睛也被鸟喙啄食掉,腹部肿胀,并散发出恶臭的尸体。
他们随着风向摆来荡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那些树一样,树干在风中矗立着,枝丫因风摇晃,树叶摩摩挲挲。突然洛绮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听了心脏快瞬间停顿:“您误以为是树的果实,对吗?我的小姐。”
洛绮丝带着惊恐和愠气,发着抖,转过身来,原来离她那么近,她背后便站着格里姆上校。他一定是在她全神贯注地穿梭在荆棘里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盯着树枝上吊着的死尸,完全没注意到他已近身其后。
“狭路相逢,对不对,我的小姐?真抱歉,我让你受到了一点惊吓。让我带您远离这些晃动的尸体,带您回到您的田园居所吧。”
“我为什么没听到你的声响?”
“这不奇怪。您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而我又是个受过训练的人、兽追踪者,且让我把这些树枝为您拨开。”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我看得出来,您已经静过了,不是吗?但您现在已经被和您共享这片林地的其他‘同伴’吓得魂不附体,我如果此刻将您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一人突然离去,那显然有失风度。”
“你说的同伴,指的是谁?”
“我还不敢断言,但这片林地中有这样的‘聚会’,看起来并不能说不寻常。通常的解释是,这些死人是克雷布斯人的祭祀牺牲者,但克雷布斯像其他所有的嗜血部族一样,常常为一些并非他们所干下的坏事而背黑锅。”
“我对克雷布斯人一无所知。”洛绮丝女士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无意随他回返,因为要回去的话,免不了在某种程度上碰触格里姆上校巨大的身体——就算不是乱言塔所有居民的想法,但她像乱言塔的大多数人一样,对碰触这位上校有一种强烈的嫌恶感。不管是否了解自己被嫌恶,上校还是拉住了她的手臂,牵着她走回把她带到这片林中空地的小岔路口,他请她坐下,坐到一根长满苔藓的矮树桩上,平复一下情绪。洛绮丝女士在那些以革命为名的战争中看过更惨烈的画面,因此她决绝地逃离那个旧世界,她其实更想傲气地回到她的马身边,但她更清楚那就是不顺从格里姆,与格里姆为敌对她自己绝没有半点好处。在这种焦虑下,她只得坐下,玩弄着她的马鞭,接过他从长颈瓶里倒出的装在小罐中的白兰地。
“克雷布斯人啊,”格里姆说,“是一个团伙,又可说是一个部落,他们居住于,或者说出没于丛林深处和山下的洞穴里。他们身材矮小,肤色黝黑,体毛很多。他们身上还带有一股非常呛人的体味,他们嘟哝地说着没有人能懂的语言,而且不断吐口水。他们并不常现身,他们成群结队狩猎,穿着兽皮,手持皮革制成的小圆盾。知道克雷布斯部落存在的人,对他们到底是不是人类争论不休。他们即使是被杀死,也不会把死者留在活人手中,所以我们没办法验尸,也就无法确认他们的人种或物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女性克雷布斯人,也可能是克雷布斯人实在都太相像,即使是两个并肩作战的克雷布斯人中有一个是女性,但身披兽皮,也没办法被看出性别。他们从不留活口,一定会把看见过他们的人消灭。这是我听说的,他们有时会把人弄瞎,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赶尽杀绝。您已经亲眼目睹过那些吊起来的死尸了,您追踪他们追得这么近,是绝对没有好处的,我的小姐。就我所见,通过那些吊着尸体的特殊绞索的皮料可见,应该是克雷布斯人干的,没错。这我知道——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知道,但是同时不能否认,有一些专门搞游击战术的不良分子组成的帮派,还有一些没有被缉拿归案的法外之徒,也在模仿克雷布斯人的手法,这样做是为了掩护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处——其实他们本身也是很害怕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洛绮丝女士说。
“我一直在考沃特这个王国的边境巡查呢,我的孩子。”这位老兵说,“南方的防御机制比他设想中的更加脆弱,所以,并不是只要他把边境关闭并远离尘嚣,就意味着我们身外的世界不再存在了。如果您不想变成一具七零八落的白骨和一只被掏空的骷髅头,那么我建议您不要再孤身一人骑到这些林中空地来。”
他注视着她美丽的脸。她嘴唇是那么丰满宽厚,明净的眼神像眼睛里充溢着一泓闪亮的液体,面庞之下,是她柔美的身体。洛绮丝女士感觉到他看她时就像看着一个身体受束缚的奴役,他眼神犀利,鼻孔漆黑,嶙峋下颌骨上的珍珠白色的牙齿,说话时发出咯咯响声,他的话还没停。
“如果您认为不是很粗鲁的话,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这么频繁地骑到这片丛林中,而且总是自己一个人?淫邪之人的脑海中,会觉得您是来赴丛林里的某种幽会,但从您的第一次漫游开始,我就是您的隐形同伴,所以事到如今,我能为您的纯洁无辜做担保。”
洛绮丝女士的胸腔和喉咙中一下子涌上一股热流,她给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考沃特想为大家提供尝试实践人类所有情感需求的机会,因为他觉得这从本质上就是基础性的、无价的,而我们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刚好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对离群、独处、隐秘的事物和大自然有兴趣。这并不是不寻常的,其实这是很普遍的,我能很沉浸在这种人性情感中,或者我觉得我是沉溺的。直到一刻前,你才向我解说,我的独处竟然是一个假象,这真是最令人感到冒犯的解说。”
“但我会说,我觉得那一刻你需要我来保护你免受克雷布斯人的攻击。”格里姆答道,他落座于与洛绮丝毗邻的一块树桩上,坐得很稳,想要开始讲一段很长的话,“或者我可以说,我当时担心你有背叛我们的动机,当然,我现在必须说,那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又或者,我可以说——我必须实话实说——夫人,我一向对打探消息极有兴趣,我对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来去动向都必须了若指掌。我年轻时当过密探,我的小姐,那真是能给像我这样的人带来极强感官满足的一种职业。幸而,在这个地方,这种满足感是被认可的,是不被视为会对人造成伤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议,再不要游弋于这片林地中,您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这种令您不适的满足感所为您解除的种种恐怖危难。”
洛绮丝女士闭紧了她娇美的双唇,因为她听到也感知到他话中所带来的“不适”,她连皮肤都发热起来。
“你反而对考沃特关于乐趣的大众讨论丝毫没有兴趣?”这个冷酷的士兵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发现你频繁地缺席于那些令人欢悦的讨论,可是我们群体中大多数人都相当投入、相当热情。”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年轻的女士回答说,“他们的讨论总是往来回环、杂乱无章,不断回到他们最初提出的主张,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无法用论据论证自己的论点。我认同你刚刚所说的我们群体中的很多人在这些语言竞争和团体论战中得到的快感是巨大而剧烈的,但对于讨论的热情,就像一般女性对说长道短和散播绯闻的热情一样,看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性格特质中。是这样,没错。”她继续说着,她显然陷入了对自白的狂热,忘却了眼前这个同伴可能并不值得信任,“在我个性中占很大一部分的那些成分导致了我对退守和静思的渴求,我是渴望独处的,换言之,这是我对这些充满喧嚣的、不具价值的、存在某种另类危险的社会活动的一种回避。这些无尽无休的、情绪高涨的社会活动让我愈加感到难以融入和无法适应,尽管这些却似乎很自然地在我们的同伴之中找到了生命力。我极爱,我一直极爱,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考沃特的能力、美和强大的智慧。在他的求索之中,我看到了他对变革、恢复自然人本性的一种逻辑思维。但我却仍没准备好——仍不心甘情愿——仍无法完全信服地接受他那种带有必然性的论调——我还无法顺从地投入他的一切计划中。”
“依我看,”格里姆说,“今天早上的争论是对排泄的痛苦与快乐的争论,此议题攸关着某些特定人士的利益,当然包括了我们群体中的一些人,不仅仅是议题中的实物——液体的也好,固体的也罢,除此之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我们中几个确定的人物,他们之间爱情与欲望、亲密与独立的关系。我说得对吗?”
“几乎如你所言。”小姐说,她此刻仍然沉浸在纠结于这些问题时所给她的轻微乐趣中。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泛红起来——当她领悟到上校刚才坦白的:在她毫无察觉地缓步游走时,他就隐匿于她身边!他一定看到她蹲在白屈菜边上叹息着,又或者看到她开心地捞起一块泥泞,让它滴滴答答落到这苔绿色的土地上……他难道都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吗?他是不是偷窥得津津有味?她曾经把裙子提起来,掀得很高,尽情感觉着煦暖的微风蹿流于她雪白又匀美的双股之间,那温热的、粘连着的股沟,考沃特一直想让她在舞台上展示给台下那流露出垂涎、艳羡眼光的众人。“格里姆上校在监视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快感?是怎样的一种快感?”一想到她自以为闲步于僻静的林间小路上,身后竟被他那双窥探秘密的眼睛紧随着,她觉得这比考沃特所举办的那些公众活动都更叫人厌恶、更令人不安,却也更有一丝趣味。
“如果考沃特能刺激整个群体,进而刺激到所有人对他所提出的议题感兴趣的话,”上校仍旧泰然自若,“那么他就赢得了有利的政治筹码,他接下来可以进一步解决摆在他面前的棘手的‘家政’问题——我们也必须公正地解决粪便清理的这个问题。我的夫人、我的伙伴,这是我们的生计问题。我曾经见过监狱里和营队里流行过暴乱似的热病,病源就是低劣的卫生条件。”
洛绮丝不知该如何应答,所以只能安坐着,继续玩弄着她的马鞭。
“他肯定已经预见到了,”上校说,“但那个时刻还没有到——他引领我们探讨对于热情的解放,但迟早我们会触及某一部分特殊热情的解放,那种解放建立于伤害他人取得快乐的基础上。我不是说那副镣铐要扣得更紧一点才有快感,也不是说抽打伴侣会让一个男人的性器不胜狂喜、昂昂雄立,因为这些事情可以经由特设的款待和明确的指示而协调好,比如在舞台上,在卧室里,或者在地窖中。并不是。我真正好奇的是,考沃特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有一天大众会觉得他们度过星期天最好的方式,是看谁的头在斧头之下滚动,或看狮子在嚼食角斗士的颈部静脉。考沃特是否会举办一个吊刑大会,以慰公众的嗜血嗜死的念头?他可能会发现我们所有人中谁的一次自杀举动,会提供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让大众享受以他人之死为乐的机会,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这种无法被超越的、耽溺其中的兴奋,死在玄学派诗人形而上学的对死的解释中,就在那珍贵的一刻,释放出恶魔,喷洒出恶种,任凭鼻腔收缩,就像那些可怜的吊着的人一般,没有人要砍掉他们的吊绳解救他们。那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洛绮丝夫人,但对受死之人来说,是没有任何真正的快感的。”
“考沃特永远也不会赞同以一个人的消亡换取另一个人的快乐。”洛绮丝反驳,尽管她内心深处对于她、考沃特和达米安三人之间快乐的度量,觉得非常烦恼,“至于你的嗜血爱好,格里姆上校,来自你的血液和本性,这一点你自己刚声明了,我更愿相信,你也放弃了这一爱好。”
“这是我爱好的一部分,”他答道,“这是从我对战争策略发展而来的爱好,身处在我们闭关自守、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这是没什么用处的,但为了保卫这个世界,可能还是有用的。我了解到我这种随意的、完全没有根据的推测,已经造成了您的不安,我向您保证,我对折磨白皙、娇弱的女性的想象力绝无兴趣。我们是不是该回乱言塔了呢?”
“我并不是很想回去,”她回答,但回答得很有礼貌,“微风很温暖,撇开刚刚那片空地里荆棘树上的恐怖果实,这里的花和树木也很令人觉得抚慰。我在林中非常放松,我想探索得更远一些。”
“我十分强烈地建议你不要那么做,”他说,“这不是多么安全的一个区域,它以春天般的微笑和无害的外表作为装饰,它其实对无辜的生灵是有害的。让我再带你看一样别的东西,夫人。”
“我不想再回去看那些吊着的人。”洛绮丝拒绝他的提议,用的是上校用过的表达方式,用来掩盖她一想起那些尸体,就止不住地反胃。
“没有这个必要,夫人,我们不是要回到那边林地。你只需要从这片林地的荆棘树上随便折下一段枝杈——一段嫩枝就好,不要折那些枯朽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
“折一段嫩枝就好。”
所以她只好伸出手,折断了一根鲜绿的嫩枝,枝上还带着牢牢附着的、充满活力的小小萌芽。而从那折断的一端,慢慢涌出一股暗沉的血液,流成一团血块,像一只肝脏颜色的蛞蝓隆起背,在迟缓地爬行,边爬边喷出汩汩鲜艳的血,鲜血最后变成绯红色的血滴。她满怀恐惧地一把把嫩枝扔掉,大呼小叫,她不断用手指擦着她的裙子,因为她的手指也被沾上了血。她恳切地乞求上校告诉她嫩枝流血的理由和这种怪异现象所具有的含义。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回答,“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但每一种都是假想的说法,有的听起来甚至是玄虚的。作为一位有文化的女士你是明白事理的。伟大的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在他《神曲》的地狱篇中,把这种现象归结于树的自杀,包括吊死的人和如血般的树液这两者间的联系,都被视为对书中内容的一种通俗式的想象。但更暧昧的说法是,因为这里是克雷布斯人或其他种族的人大开杀戒的地方,所以大地以人血为饮,以骨肉为食;这些滋养源源不断地输入,所以这里的树无法长出单纯的绿色的树液、韧皮、树脂,只能将养分以恐怖和恶心的方式吸收、反刍。还有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说法,是说这里的土地和这里的树木憎恶人类——就像克雷布斯人一样,而克雷布斯人某种程度上就像这片土地的守林人、培育者,于是这片大地欢快地吸收着死人或那些毫不警惕地躺在树根处或树荫下的人的精血。故事还有另外的演绎版本,这种故事你在世界各地都能听到,但一般人不会要求鉴定是否有如血般的树液,那故事是说树是由男人和女人幻化而成的,又或者是由克雷布斯人幻化的,克雷布斯人就是会动会走的树。如此一来,树和人的关系就像是毛虫和蝴蝶的关系——人类的巧思、人类的梦幻,成为一切事物的原理,就像蜜蜂会采蜜,或者果树会结实……我所能确定的是,这个地方散发出怨怼和痛楚。我反正在此并不受欢迎,你也一样。”
洛绮丝女士听了这番话,因一些字眼而害怕和作呕,她颤抖着,终于答应走回自己的马旁边,并由上校搀扶着上马。
他们骑着马,翻过平原,一起返回了乱言塔;洛绮丝心中浮想联翩。乱言塔满布大片大片鼓胀的云朵,像飞驰的帆船,像打滚的醉汉、像竞逐的烈马,云简直比风飘得还快。乱言塔就耸峙眼前,前一秒还锁在暗影中,下一秒已经在金色阳光中沐浴。从她的角度看去,乱言塔并不是个造型突出的建筑,它古旧腐朽的壁架和阶台,可以用阡陌纵横来形容,所以某些区域看起来像是一堆残垣断壁,或者说是碎岩层叠,总之是很凌乱的架构。但在阳光里,远眺之下,乱言塔里的住户们在谷缝和拱廊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工作着,所以那栋庞然大物因人流穿梭点缀,像是一座蚁丘。洛绮丝女士,在马背上骑乘着回到这里,身边随着一个亦步亦趋的血性男人,她并不知道乱言塔是否是一个“久别”的家园、避风港,又或是一个被选定的避难所、安息处——比如说,像个地窖那样。
“我们现在组成了一个保护弗雷德丽卡联盟。”托尼·沃森说。
“还有一个弗雷德丽卡权益联盟。”艾伦·梅尔维尔说。
他们齐聚在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位于奥蒙德大街的公寓中——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在亚历山大这里,她可以住得最安心,而且应该不会立即被发现。亚历山大在惊讶于每天清晨收到连串找弗雷德丽卡的电话之后,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弗雷德丽卡和她儿子,她儿子似乎跟她一刻也不能分开。他卧室中的床大而舒适。在弗雷德丽卡经历了一夜时断时续的睡眠之后,她醒了,穿着亚历山大的一件衬衫,严肃地思考这所有事情的讽刺性——她多么渴望来这里,渴望了许多年,她现在终于来了。她甚至还在亚历山大的床单上滴了两三滴血——作为“见面礼”——血来自她身上还在发炎的伤口。亚历山大晚上倒是在自己的另一个卧室睡了一宿好觉,但他还是有点惶惑。因为他的三个好朋友——艾伦、托尼,以及休,给了他一番关于奈杰尔的巨细靡遗的描述,说奈杰尔复仇心理多么重,又多么暴力。托尼更直接把奈杰尔称为“斧头男”。
一群人关于弗雷德丽卡的未来展开的讨论,因为利奥的存在变得无以复加的复杂。利奥和弗雷德丽卡坐在亚历山大的亚麻沙发上,利奥把身体倚向弗雷德丽卡,好像两个人能变成一体似的,弗雷德丽卡看起来病恹恹的。托尼说她必须去看医生,而且已经在帮她想离婚的事情了——托尼认为一定得有一张医生开具的验伤记录,但此刻,他可说不出口。
“我并不是特别难受。”弗雷德丽卡说。
“你看起来难受得要命,”托尼说,“我看得出来你在忍痛。”
亚历山大用他蓝色的咖啡壶为每个人倒上了咖啡。他记得自己当时也为丹尼尔·奥顿倒咖啡,用的是同一把咖啡壶。丹尼尔·奥顿那时刚从艾尔斯福德飞抵伦敦,住在亚历山大家。亚历山大想:“我是一个总任每个人前来求助的人,尽管事实上,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也没有太多用处,况且,我并不友善也漠不关心。”
是休,直接向弗雷德丽卡发问:“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弗雷德丽卡用一只胳膊揽住利奥的头,是个拥抱,是个半掩住利奥耳朵的拥抱。
“我不能回去。唯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也是我目前可以说的。”
利奥紧闭嘴巴。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