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醉仙楼蝮蛇重生北京城李妈往事
却说淳于复正要抹喉自决,欧阳大夫却手拿簸箕,走来后院柴房提炭。见那壮汉仰面看天,把刀逼住自个喉咙,以为他要自裁,连忙断喝:“你干什么?”淳于复被这一声惊雷给震住了,手中刀垂落下来。欧阳大夫快步上前,打量他一番后,眼神疑问:“后生,你刚才不是要做什么傻事吧!”淳于复苦笑一声,难以回答。就把刀弃了,返身走出后院门去。
欧阳福看得满脸疑惑,拾着那把武士长刀看,不知道他适才意欲何为。
此刻金陵城中,黄昏渐退,满城都是灯火,光亮辉煌。夜晚变成深夜,当空一轮皓月如盘,漫天繁星璀璨。
淳于复钻入街边一家醉仙楼中,坐于大堂角落买醉,只顾倒酒来痛饮。不知觉中,挨到子夜时分。他已饮至八九分醉了,一身轻飘如梦,不知所谓。摇头晃脑一看,只见店内灯花残落,视模糊昏暗。
两个青年酒保伏坐在旁桌边看他,满面疲惫憔悴,似在盼着这个酒鬼快些离去。
淳于复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知时辰,自顾把酒来倒。见无酒时,便把手拍桌叫嚷:“过卖,快上酒来。”一个酒保没好气说:“没酒了。”另一个酒保也说:“夜已深沉,客官如何还不回去歇息?”
淳于复把手指说:“你们两个小厮,嘴不干净,莫不是在与老爷耍笑?”两个酒保走来面前劝解:“客官已经在这喝了两个时辰,也该回去歇息了。再喝下去,只怕会伤了身子。”
淳于复从怀里掏出一贯铜钱,敲着桌面叫吼:“老爷又不差钱,只管与我上酒。”一个酒保拿走铜钱:“客官,夜已沉沦,我们都熬不住了。您不妨回去好好歇息一宿,明日再来畅饮如何?”
两个酒保待要把手来扶,淳于复力大,把二人左右推个趔趄,急躁起来,嘴里只要喝酒。
那两个酒保见他不知敬让,一味赖在大堂里不走,便也起了怒火。就上前左右拖架着他,走出店门来,把他放在了街边,把手指说:“这么晚了,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淳于复醉醺醺指骂:“你们两个混蛋,竟敢欺辱老爷,到底想干什么?”酒保指责:“是你想干什么?好个酒鬼,喝到现在都不肯走人,害得我们在这熬夜苦等。劝你又不听,那就怪不得我们动粗了。”另个酒保说:“不用管他,咱们回去。”酒保嘴里嘀咕:“这汉子真有块头,怕不有两百斤。”
两个酒保走回酒楼,把门关上。淳于复爬起身来,踉跄走在街上。此时三更半夜,街上静悄悄无人。当空星月璀璨,把街道照如白雪。他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把手乱舞,嘴哼怪调,左右醉步游荡,无拘无束自由。
他正飘荡着脚,面前突然闪起一道亮光,巷子里走出一个少年,一身灰衣,约有十五六岁,面貌清秀,若隐若现。
淳于复摇头晃脑,走上前去看他。那少年也迎面轻步走来。
淳于复问:“你是什么人?”那少年说:“我就是你,你不认识我了?”淳于复疑问:“你就是我?那我是谁?”
那少年说:“你我本为一体,我在过去,你在将来。”淳于复说:“那我到底是谁?”那少年说:“你要自己去找到这个答案。”
淳于复正愣思间,那少年迎面走来,与他结合一处,化为一体。淳于复把手摸着自个,左右查看动静,却找不到那个少年。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淳于复心神一怔,回想适才情景,方知是在自言自语,眼睛出了幻觉。他跪在街上,望着明月发呆,心中似乎已有所悟。
淳于复脚步慢悠悠荡回药堂后院,从车厢里找出一把剪刀。返身走出门来,寻了一条滩石河流。借着头顶月光照耀,脱个赤条,下到河水中央。拿着剪刀,把自个长发剪了。明志于今夜之后,彻底诀别昨天那个杀手蝮蛇。
却说在药房楼上,雪倩无端遭受这场人生劫难,心中怀有无限怨恨屈伤,心事如波潮般翻涌,久久无法归于平静。因此夜来无意睡眠,眼睛望着窗外月亮沉思,满面都是忧郁气色。
此刻已是丑寅交替之时,李妈妈听到街道更夫传来报时梆声,便起床来,去隔壁房看望雪倩。却见她看着月亮沉吟,久久没有动静。便坐在身边把言语问她:“雪倩,夜已深了,你还没有休息?”
雪倩瞬间感伤:“我家住在扬州,我想回去,可我却回不去了。”李妈妈说:“我知道你痛恨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雪倩说:“那么你呢!为何要与这种恶魔待在一起,他是不是在暗中胁迫了你?”
李妈妈摇着头说:“他从来没有胁迫过我,他也不是那种人。反过来说,我的心中一直都很感念他。无论他这辈子做过什么,我都会对他不离不弃。我很确信,他今夜被你痛骂过后,一定会做出某些改变。”雪倩冷冷地说:“他要死要活,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李妈妈轻叹一口气:“雪倩,你是个好女孩,本不该遭逢这种人生痛苦,更不该无端忍受这场无妄之灾。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过了,仇与恨都已经来不及了。相公他一定会想办法弥补罪孽,一定会医好你的。”
雪倩苦笑着说:“他是一个职业杀手,一介冷血恶煞。到处杀人放火,滥杀无辜,又何谈什么弥补罪孽?”
李妈妈说:“相公是个矛盾的人。他有两个影子,一面杀人如麻,一面又行侠仗义。我认识他有十年了,却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雪倩冷冷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他就是个无耻之徒,人间恶魔。他不杀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李妈妈说:“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雪倩说:“他所谓的原则,不过都是自以为是。他就算自称英雄,那也改变不了他是恶贼的本性。”
李妈妈说:“或许你说得对。我认识他这么久了,发觉他有佛心,同时又有魔念。他为人做事,注重一念善恶,个人好恶,我也很难给他定论评判。”
雪倩疑问:“他为人做事,只凭一念善恶,个人好恶,那他不就是一个疯子?”
李妈妈摇着头说:“他不是疯子,更像一个孩子。我看得出,他的本性不坏,只是内心太过孤独,所以才会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
雪倩好奇询问:“听你这说,又像是很了解他。既然了解,那你为何又说看不透他的本性?”
李妈妈望着月亮哀叹:“快十年了,真是时如流水。雪倩,我身上有个最真实的故事,你想听一听吗?”雪倩疑问:“最真实的故事?”李妈妈点着头说:“这是我亲身体验过的。”雪倩默默点头,表示愿意听闻。
李妈妈愣思许久,慢悠悠说:“我是北京人士,名叫李苑华,今年有四十岁。原本膝下有对儿女,是对龙凤胎。因为我是做丝绸买卖起家的,所以家境还算殷实。后来我那死鬼丈夫,却染上了赌博,半年之内,便输掉万贯家财,还欠下一个海财主一笔巨债。万不得已之下,只能举家迁居城外。
那年正值春夏之交,那财主突然带着一干恶奴跑来家里追债,我们无力偿还,他竟然把我丈夫活活打死。我那丈夫咎由自取,原本也是死不足惜。可我却想不到,我那一对无辜儿女也就此遭了毒手。就在恶奴们要举刀杀我的时候,门外突然走进一个少年。从那一刻,我的命运,就此翻天覆地。”
雪倩询问:“一个什么样的少年?”
李妈妈说:“那是一个从边关释放出来的军人。约有十八九岁,一身边军衣帽着装。我不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脖子上刺了一道黥刑,显然他犯过什么大罪,所以被刺配去充军了。他腰胯一口战刀,骑马从屋门口路过。可能是他听到了我在屋里的哀哭声音,这才走进屋来查看。地下躺着三具尸体,一个男人、一对九岁儿女,鲜血都是满地滚流。那四个恶奴正要举刀杀我,那少年按着刀柄,大喝一声:“住手。”
那些恶奴停下手来,看了他几眼后,嘴里对他喝骂:“你这个贼配军,竟敢来这多管闲事。”那少年指着我说:“把她放开。”那群恶奴瞪眼怒骂:“贼配军,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滚开。”那少年又指着我说:“把她放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群恶奴又把脏话骂他:“你个小贼,老子先来收拾你这臭小子。”那些恶奴们把我放开以后,却举刀去砍杀他。那少年拔刀出来,下手又快又狠,瞬间砍死三个恶奴。又一脚把最后一个恶奴踢翻,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恶奴吓得慌忙求饶。
我看着儿女的尸体,内心已经愤怒到了极致。我不是什么练武之人,平时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去做。当时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便不顾一切,怒叫一声,拿着一把血刀,发疯一样去砍那个恶奴。一连砍了十几刀,直到我浑身精疲力尽,才停下手来。我爬向儿女的尸体上悲声痛哭。那少年就那样盯看着我,眼神里对我抱以怜悯之情。”
李妈妈说到这里,言语停了下来。把巾帕擦拭眼泪,嘴鼻里叹气着声。
雪倩极其聪慧,听说这件事后,心中来回一想,已经明白了人物关系。又询问她:“那后来呢!”
李妈妈说:“后来,他帮着我收拾了一家尸体,买来三副棺材,收敛埋葬在了树林里。我那会伤心欲绝,六神无主。身上穿着孝衣,头系一条白绫,只知道跪在坟前哭泣。我一个妇人,突然遇上这种灭门惨案,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那少年帮我处理过了这些丧事后,把一袋钱放在我的眼前,返身牵马离开。
我那会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就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脚,苦苦哀求于他:“好汉,求您为我报仇雪恨。我李苑华今生今世,愿意给您做牛做马,一辈子还报恩德。”那少年对我说:“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
我告诉他:“真凶另有他人。是他命令恶奴杀了我的儿女,他们都还不到十岁,命就这么没了。我已经没有希望再活下去,求您为我报仇血恨,老身给您磕头,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当时我为了留住他,拼命磕头哀求。那少年扶起我来,轻声劝说:“这位夫人,我刚从边关释放回乡,换来这纸赦书。我不能再犯罪,也不想再去杀人。请你不要为难我好吗?”
他从怀里取出一纸赦书,拿给我看。我仔细看过那张赦书,才知道他之前杀了仇人,所以才被刺配去了雁门关充军。到第二年时,却赶上永乐皇帝征战蒙古,派了一位将军去牢城营里,挑选一些年轻犯人出来。这个少年刚好符合征兵条件,于是就被列入了军阵。可能是他作战勇敢,积累不少军功。等到漠北战争结束以后,所以他才从军府换来这纸赦书。”
我看过了赦书,知道他的命运也是坎坷不易,我又怎好逼他去违心的事?于是我放开了手,茫然苦笑几声。那会我的家人都死光了,我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自杀了断,免得余生痛苦。那少年却突然把刀抢走,劝慰我不要那样去做。”
李妈妈苦笑几声后,又继续说:“他虽然又救了我一次,可我当时还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只能撒泼打滚,哭得撕心裂肺。我告诉他:“我那可怜的儿女,死得好冤。我一个女人又报不了仇,实在不想活下去了,不如就此一死了断。”
那少年沉思许久,脸面变得凶狠起来。他把匕首狠狠甩在旁边的树上,扶起我来,答应为我去报家门之仇,却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他把我扶坐上了马鞍,一路牵引缰绳,慢慢走进北京城门。”
雪倩听了这段往事情节,内心深处十分触动,便伸手去抚摸李妈妈手臂,似在安慰着她。李妈妈早已涕泪满面,便把手帕擦净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