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刺客余孽（五）
直到这次过来，杰森才在米海尔的府邸中感受到了帝国中枢的威严气场。有军队站在大门之外，牵着马，静默地站成两排。这些人的铠甲和阿莱西奥斯麾下部队类似，看上去比驿馆里看门的守卫要精悍上十倍。因为这个方阵的存在，宅邸门口整条街道都被封住了，没了行人，空气中便安静得只剩下战马偶尔发出的呼喘。
众目睽睽之下，杰森不愿直接上前询问，在街角站了一阵儿后，看到了那位带自己一行游览城市的向导。他大概是共治皇帝的仆人，此时出来传递命令，众军士铁一般的目光齐齐射向他的方向，这人却坦然纳下，掷地有声地传达着帝国首脑的声音，随后便有一些骑手上马离去。
向导转身欲回，余光捕捉到了正在挥手的杰森，这才快步赶过来说道：“怎么站在这里，来见主人的吗？走，跟我进去。”
面对杰森时，这人却完完全全是一副亲切诚恳的态度，与向军队传令时截然不同，而且杰森能够感觉这种转变并非违心造作，这说明他很明白自己在不同人面前应该扮演的角色。在军人面前，他代表着的是共治皇帝的威严，而对于杰森，他仅是一个老朋友的仆从。
跟随向导快步走在庭院的回廊间，这宅邸之中的气氛也变得肃穆起来。往来行走的人都穿着官吏的服装，擦身而过时听不见交头接耳之声。两人走的是与上次午宴截然不同的道路，途经一间办公所时，看见几个书记员正快速翻阅着文案。
直到进入接待厅外时，杰森才终于听到了人声，门外有几个官员正在交头接耳，从里面传来的则是米海尔严肃的声音，看来他正在训斥某人。
“主人正在处理公务。”向导说道，伸手向旁边指去，“不如来这边稍作休息，也免得这些俗事扰了清听。”
杰森却摆手：“不用，我很想看看……”
他今天本就是带着目的来的，在见到这里紧张的气氛之后，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沉重。
站在米海尔对面的是两个战战兢兢的身影。一个军人打扮的似乎是使节驿馆的守卫队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的失职已经是板上钉钉，身份的差距也使得他此刻魂不守舍，抖似筛糠。
另一人则是平民装束，奇特的是在共治皇帝面前的表现却比守卫队长还要镇定，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用精明的目光打量米海尔的神情。
旁边有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住声调。只听一人说道：“‘科萨似乎并不十分担心，刚才进来前还冲我笑……心真大……”
“呵，他不一直是那样么？”另一人冷笑着说道，“装成没事人一样，以此掩盖自己能力的欠缺。”
“听说共治皇帝阁下专门嘱咐过他，让他加紧提防。”
“结果还不是出了这种事，他的情报部门事先根本没有任何预警。”
“一团糟……”
“总是索要经费……真是浪费……”
这样的谈论发生在帝国议政的庭院中并没有让杰森感到突兀，倒是随后站出来的一个人让他不免多看了几眼。这同样是一个平民打扮的人，虽然极力克制着嗓音，语调里的那股不忿仍然让议论者选择了闭嘴：
“你忘了三年前罗姆人的那场大火，以及去年保加尔人的暴乱了？拜你们所赐，我们一直只有七个人，却极力挽救了上千人的财产，那里面也包括你俩的庄园。知足吧，作梗者！若不是成天想着如何打破你们对经费的封锁，‘楔子’科萨也不至于出这样的错误！”
面对这种由不公造就的怒火，先前的议论者选择了主动避让。而当那位辩解者离开后，两人的笑声却又再次传了过来：“他也知道犯了错误……”
又等了一阵儿，这间宅邸的主人似乎终于处理完了所有公务。那两个被米海尔训斥的人并肩走了出来，一个面如死灰，一个神色如常。与杰森擦肩而过时，名为科萨的男人将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虽然只有一秒，杰森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他翻阅检视。
怪不得这么不受待见……杰森心中想着，随后就听到米海尔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杰森，快来。”米海尔的脸上透露着疲惫，两手用力揉搓着太阳穴，“抱歉让你看到这乱糟糟的一幕，你怎么不去待客厅等我？唉，这些事情烦透了，又不得不做……”
杰森道：“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米海尔笑了笑：“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只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有意怠慢就好。你们住的驿馆也已经加倍了守卫人数，希望那些讨厌的阿萨辛不要再次露面。”
“具体……是什么情况？”杰森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那个本不该问，却又极度想了解的问题。
“听蒙古使节团的描述，那刺客从房顶天窗钻进厨房，在给大使的酒里下了毒。本来没人发现，谁曾想那仆人在端酒的时候偷喝了一小口，结果没等走到大使面前就开始口吐血沫。”
杰森露出惊奇之色说道：“如此命大！”
“仆人当众毒发而死，周围的护卫全都被惊动，本以为这样也就算了，结果那刺客却不逃走，又从房梁上跳下来。据说海都王爷以前也是摔跤的好手，顺势躲了一步，对方摔在地上，身上中了护卫几刀，就没能再爬起来。”
米海尔简单几句就将过程说完，杰森却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情形。其实当天晚上与阿萨辛的短暂接触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不仅语言上无法沟通，目光的交流也让他感觉彼此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今天听闻刺杀细节，他只是好奇对方这种死不罢休的执着来自何处。
毕竟，他也有属于自己需要斟酌的心事。
“杰森呐……”米海尔突然长叹一声，“维持秩序就像垒砖一样，每一块都需要小心翼翼地摆放，而破坏它，则只需要轻轻一推。曾经有哲学家说，混乱才是宇宙的本性，而我们这些政客每日做的事情，都是在与宇宙的本性对抗……”
共治皇帝这句疲惫忧郁的话语，也正是让杰森的内心痛苦煎熬的原因。他对这个国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完全出自米海尔的好客或者恩惠，而是在走过这么多的地方之后，这里的民风是最开化，也是幸福感最高的。
不说希洛修斯、乌瑞那斯那批老人对故去生活的美好回忆，只说自己在街角学堂亲眼目睹的那群孩子，若是放在拉丁帝国，他们就未必有读书的机会，而在法国，他们也必将被父母赶到工匠的铺子里成为学徒，运气好的或许会被某个骑士纳为马童。
而若是在蒙古……
他不需要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感触一一剖析，只要问自己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就能说明一切。
那个问题就是：你，究竟希望卡丽在哪种环境下长大？
与此同时，米娅的身不由己也是杰森无法逃脱的责任。他爱她，感激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那些牺牲的开端，便是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姑娘只身前往东方寻找自己，若不是那些对自己来说格外陌生的面孔的照拂，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姑娘的这份心意，更不要说这半年的甜蜜相处。
但，这些狂热的东方人，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们是否会把自己拖入无尽的痛苦深渊？？？
米海尔察觉到杰森今天的情绪异常沉闷，于是继续说道：“不必为我担心，杰森老友。我的情报官员已经捕捉到了几个线索，军队也被我分派了任务，蒙古大使并未受伤，这也许是最幸运的结果了。我们将挖出这些阿萨辛背后的指使，再不济也能保证相同的事情不会重演。”
顿了一顿后，他又笑着补上一句：“毕竟，要是再来一次，脸面可就丢尽了……”
两人在后花园里散着步，话题转移到此行
的见闻上来。米海尔问道：“我听老铁骨说，米娅小姐失踪了一两天，后来又回来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虽然问得漫不经心，目光也正看向别处，但杰森注意到米海尔的耳根抖动了一下，说明他正在认真聆听。
友善的态度让杰森差点忘记了对方的精明，矛盾的内心更使他忽略了自己的处境。此刻，杰森全身紧绷起来，心中有一道闪电划破了迷茫的混沌。对待米海尔的这个问题，他不能像在弗雷泽面前那样敷衍了事。
“这是她无法被剥夺的天性，在离开家中那座城堡之后，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整个世界的自由。在认识我之前，她的心里囚禁着一只渴望飞翔的鸟儿，是我助她将其释放。我过去从未后悔这样做，未来也不会阻止她继续这样做下去。”
杰森如此说道，用上了所有能想到的古希腊修辞手法，同时也含糊地避开了正面的回答。
米海尔终于转过头来，凝视了杰森许久，最后还是展露了笑容：“你们俩，真是一段传奇。”
杰森又说：“刚才那些鬼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事实上，她是觉得驿馆里太无聊，跑到酒馆喝了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