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公共法庭
次日午后，市中心的公牛广场上人头攒动。居住在这一片附近的平民们早早就聚集起来，只为了他们早就听说的一个重磅消息。广场的中央搭建了一个简易高台，上面站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些人穿着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法官长袍，上面的褶皱和虫眼表明这身行头已经在箱子里放了不少年了。
“巴西尔大法官已经好些年没干这种事了吧？”有人在底下议论着。
自从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后，罗马人原本的司法体系就被拆解得七零八落。法国人并没有宣布废除这种全民审判的法庭，只是在安排官吏的时候选择性地忽略了“法官”这一职务，那意思就是：你们罗马人自己愿意搞审判我们不管，总之别想得到我们支持，也别给我们添乱。
“听说他这些年一直在郊外的农庄里居住，甚至还亲自下地耕种。”另一人这样说道，引起旁听者一阵唏嘘。
“多可惜啊！”有人感慨道，“当初他担任帝国大法官的时候，那可是威风凛凛铁面无私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罪犯唯一能够躲藏的地方，就是巴西尔的后脑勺，因为只有那地方是他看不见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木匠插嘴道，满脸的褶子因为笑容而挤在了一堆。
艳阳高照，空气中已经有了春的暖意。巴西尔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心中泛起了对年少时光的追忆。忘了究竟有多少次，他就是在这样密集的人群面前，用激昂慷慨的言辞将一个个冥顽不灵的纨绔子弟送进了监狱。人民爱戴自己，贵族畏惧自己，而当时皇帝更是依仗自己……
他咳嗽了几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身后走来一个少年，抬着一口木箱放在他的身后，示意他坐下歇息。
“谢谢你，艾维斯。上了年纪，腿脚都不灵光了。”巴西尔欣慰地看着这个带着自信微笑的少年。这次若不是他们兄妹俩极力邀请，自己也没想到能有一天会再次扮演起这个已经抛弃多年的法官身份。
艾维斯抬头看了看太阳，脸上闪过一丝不忿说道：“看来他们是不会露面了。”
“那他们就等于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巴西尔慈祥地笑道，并开始循循善诱起来。在老人的心里，这种还拥有社会正义感的年轻人正是这座城市的希望，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教导对方的机会。
“那我们就开始吧？”一旁的艾薇娅带着期许说道。
巴西尔站起来，走到高台的正前方，徐徐伸出他那干枯的手掌朝向众人，做出了一个“请安静”的姿势。
“君士坦丁堡的公民们！”大法官说出了那句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开场白，“今天我们开庭审理的，是关于纪尧姆·塞泽尔，也就是人们称之为“水蛭”的公诉案件。”
“我，巴西尔·莫里斯·卡提乌西斯，在此庄严发誓……”大法官把手放在了一本厚厚的《民法大全》之上，开始念起了誓词。
“那么，谁愿意成为我们的公诉人？”巴西尔问道。
“我来！”另一个眼袋低垂，满脸褐斑的老者往前走了两步，立即引起了底下民众的欢呼，“我，阿莱克修斯·托勒密乌斯，愿意作为本案的公诉人。”
巴西尔看着自己曾经的助手阿莱克修斯，两个苍老的人同时露出默契的笑容。他们都老了，从郊区来到这里的路上他们借助了不少人的搀扶，却依旧累得气喘吁吁，如今的这个帝国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他们的专业技能。
但民众却没有遗忘，大伙的欢呼声也证明了这一切。在拉丁人几十年的独断统治之下，罗马人依旧没有忘记他们曾经拥有的公民权利。
阿莱克修斯向巴西尔点了点头，开始了他的演讲:“以神圣的法典之名，我现在代表全体君士坦丁堡公民，控诉塞泽尔先生犯下了商业欺诈罪。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此人所拥有的三间面包作坊在制作面包的过程中掺入大量的锯末。”
巴西尔问道:“有证据吗？”
“有！”一旁的艾维斯早已急不可耐，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台，扬起手中的一张薄纸，“这是我在河间磨坊拿到的账本原件，请大法官过目。”
巴西尔早就看过这份证据，所以此时只是草草过目，便把纸张递给第三个老头说:“请公证人看看吧。”
公证人也是法官的老相识，他颤巍巍地接过纸张，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最后找到了纸上一行字念道:“11月4日，送面粉两袋、锯末一斗，至台伯河作坊。12月15日，送面粉三袋，锯末一斗，至朱利安作坊。1月7日，送……至伊琳娜作坊……”
人群沸腾了，上面提到过的面包作坊便是他们每天购买面包的地方。想到自己每天的主食里面竟然掺着锯末，他们的怒气顿时燃了起来。
巴西尔用他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问道:“塞泽尔先生来了没有？”
没有人应答，群众安静了一瞬，确认罪魁不在场后就又鼓噪起来。
“或者任何愿意为被告人辩护之人？”巴西尔继续问道，这是审判过程中必要的程序。
依旧无人应答。阿莱克修斯见状说道:“公民们，众所周知，富人餐桌上那些松软的白面包如果掺入木屑，哪怕是傻子都能一眼看出来，所以这一斗又一斗的锯末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穷苦人每天啃的大黑面包！”
“没错！”底下的众人喝应道。在场大多数都是穷人，只有每年圣诞节才会买些白面包来庆祝，而原本就干硬密实的黑面包就算不掺锯末，吃进嘴里也会把嗓子拉得生疼，根本难以分辨出是否掺假。
阿莱克修斯又说:“我们的法律早有规定，所有的面包师必须严格按照规定制作面包，并且要定期接受政府的检验，而现在呢？什么样的泼皮无赖都可以垄断这一行当！”
“就是！”大家又嚷道。就在几年前，水蛭派人将这周围的面包作坊强行收购过来，但凡不愿意的面包师都遭到了日夜不休的恐吓，甚至还差点闹出人命，这些故事在街坊之间都传遍了。
“既然政府不管，那我们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阿莱克修斯说道。
“烧了他们的作坊！”
“驱逐纪尧姆！”
老迈的公诉人和大法官对视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个激情四射的年轻岁月。巴西尔大法官咳嗽一声，朗声说道:“既然被告方放弃了他们辩护的权利，那么我现在宣布，本次案件的宣判结果是……”
“有罪，有罪，有罪！”人们激动地叫嚷起来，那声音最后连成了一片。
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人们发现从广场的边缘冲进来一伙帝国士兵，为首的一排军人挥舞着木棒驱赶人群，逼着他们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让路。
“这是干什么？”那军官冷脸质问道，罩袍上的皇室徽章十分显眼，“几里地外都能听见你们的喧哗，不知道皇帝的命令吗？城里任何地方都不允许非法集会！”
巴西尔问旁边的艾维斯:“这个军官是谁？”
艾维斯答道:“城防大臣，雷蒙公爵。”
巴西尔点点头，然后对那军官说道:“雷蒙公爵，公开审判民事纠纷，是帝国赋予君士坦丁堡公民的合法权利，怎么能叫非法集会呢？”
艾维斯发现士兵中有一人格外显眼，这人穿着生锈的锁甲，没有披罩袍，干枯的脸上满是阴鸷之色，于是当即指着那人叫道:“水蛭！你终于还是现身了！准备迎接正义的审判吧！”
人们正因为找不到这场审判的当事人而感到无处发泄呢，这时听说“水蛭”就在当场，于是立即再次鼓噪起来。
“我看谁敢动手？”雷蒙公爵眼睛一瞪，身后的士兵当即结成了盾墙，长剑同时出鞘的嗡嗡声震得人群耳膜发痛，当即安静了下去。
巴西尔恼怒道:“怎么？雷蒙公爵打算干扰司法公正吗？据我所知，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曾干涉过法庭的流程！”说完这番话之后，老人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当然不是！”雷蒙公爵冷笑道，“既然是审判，怎么能没有当事人呢？我只是把被告给你们带来了而已。”
水蛭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阴冷的目光中隐含着几分嘲弄，扫视着众人说道:“我倒想听听，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巴西尔还在咳嗽，艾薇娅担心地替他拍着背，一旁的阿莱克修斯则直接说道:“你名下的面包作坊在面粉里掺杂木屑，这就是证据。”说罢一扬手中的纸张。
水蛭故作惊讶地发出了一声“哦”，然后对军官说道:“你知道，冬天的湿柴是很难点燃的，有时候必须要用木屑来引火才行，都怪这阴雨连绵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