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豪斯蒙特
次日清晨，三人匆匆收拾后继续前行。面前那座山丘虽然不是很陡，但为了避开低矮的树枝和地面的荆棘，他们最终选择了牵着马缓缓步行。弗雷泽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米娅搭讪，而米娅则处于一种完全不理睬的沉默状态。
当黑森林里最阴暗的角落也被暖阳轻柔地触碰之时，三人逐渐接近了山顶。
米娅突然兴奋地轻呼一声，快步向前赶去，站在一块岩石上向远处眺望。她的红发被风吹得飘扬开来，让弗雷泽不由得看痴了。杰森走到她身后，顺着目光望去，顿时被一片绚丽的光景晃得头晕目眩。
此刻他们站立的这块岩石已经是山丘的至高点，面前平缓的山麓上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朵。放眼望去，好似整座山正披着一件镶金的长袍一般。一阵微风吹过，所有花瓣都在惬意摇摆，形成了荡漾的波涛，竟然让杰森产生了不敢踏足的畏惧感。
在野花丛中，有很多杂乱的小黑点在上下飞舞，杰森定睛观瞧了好一阵，才认出那些是忙碌的蜜蜂。山脚下坐落着几十户人家，有一所三层楼的大宅子被围在群屋当中。
米娅看到两人惊讶而沉醉的神情后，第一次露出了微笑，自豪地说道：“欢迎来到豪斯蒙特，这里的蜂蜜可是全德意志最好的。来吧，我的姑妈会拿出她最好的蜜酒款待二位。”说罢自顾自骑马向坡下走去。
杰森和弗雷泽对望一眼，只好赶紧跟上。踏足之时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这些美丽的小花。越往前行，蜜蜂的数量越多，每当有蜜蜂落在弗雷泽身上时，他都会浑身一哆嗦，赶忙挥手驱赶。杰森听着周围环绕的嗡嗡声也是浑身不自在，最后只好将头罩盖住头脸，示意弗雷泽上马，两人加速追赶下去。
进到村中，一股浓烈的甜香味迎面扑入口鼻。在一间屋子外，有几个从头到脚包裹着厚衣服、带着头罩面纱的妇女，正用工具从蜂箱板上刮下蜂蜜。那黄澄澄的固体蜂蜜大块大块地落在盛装的桶中，并且从中流出油亮的蜜液，令人垂涎欲滴。
杰森咽了咽口水，回头看弗雷泽也是眼光直勾勾盯着妇女手中的美味。本想驻马细看，但飞舞的蜂群逼得二人不敢走进，最后只好悻悻离去。
走到那所大宅前，杰森发现屋子正门外的一片空地是用山上采摘的野花瓣铺成的，整洁干燥，更显示了屋主人显赫的身份。
屋门一侧有个妇女正蹲在大盆前洗着衣服。米娅叫了声“海伦”，那妇女抬头看到米娅，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急忙上前挽住米娅的胳膊，两人唧唧喳喳谈论着走进屋里，竟然把杰森和弗雷泽晾在了一旁。
两人也没放在心上，跟随着走进屋里。看到米娅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拥抱在一起。那胖女人神情和善，穿着一身洁净如新的衣服，看着米娅的眼光中充满了慈爱。这时米娅转过来开心地对两人说：“杰森，弗雷泽，这是我的伊达姑妈。这是他们的女仆海伦。那边是我的姑父，迪特里希，他可是这里的镇长呢。”
杰森这才注意到在墙边椅子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人半个身子都隐藏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正用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打量着几位不速之客。直到眼睛适应了屋角的黑暗，杰森才看清这人的长相：虽然蓄着整齐的黑色短须，穿着上等衣料制作的长袖罩衫，但那两道凌厉如电的眼神却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胖姑妈伊达抓着米娅的肩膀，笑眯眯说道：“你这丫头，几年没见长这么高啦！咦你怎么穿着这么一件不合身的衣裳？”
米娅脸上微红，偷瞄了杰森一眼，嚅嗫着说：“我在路上受了不少苦头，衣服也破了，多亏这两位好心人借了我这件衣服。”
“哎呀，那怎么行，快跟我上楼去，姑妈给你找一件姑娘家的衣服换上。哎呀，我的衣服对你来说都太宽松啦，海伦来帮我，我们得把那些衣裳改一改……”
几个女人飞快地用德语交谈着上楼去了，一旁的杰森只能听得大概。在欧陆各大国中，只有德语不属于拉丁语系，而是传承自古日耳曼语，实在是晦涩难懂。
此时客厅中只剩下三个男人，杰森感觉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他轻咳一声，在餐桌旁坐下。
忽然听到木棍重击地板的响动，那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拄着一根粗糙且未经打磨的树枝当作拐杖。杰森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做迪特里希的男人右腿向外弯曲着，竟是一个残疾。这人蹒跚地走到墙边的货架旁，费劲地拎起一个大陶壶递到两人面前，说出了一个词：“trinken！”接着又一瘸一拐坐回原来的角落里。
陶壶放在桌上时声音沉闷，一听就知道里面装满了液体。弗雷泽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壶嘴的木塞拔了起来，探过头朝里面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迷醉起来。还没等杰森来得及纳闷，他便飞快地抓过两个杯子摆在杰森面前，将壶里的液体小心翼翼倒了出来。
金黄色！
这一刻杰森觉得满眼尽是金黄色！
那微微有些粘稠的浆液，从壶嘴里欢腾地倾泻而出，占满了他的视野，最终流入杯中。那种黄，比黄金的颜色还要纯正，比夏日的阳光要耀眼。从这琼浆中泛出的光芒，将这陌路偶遇的小姑娘的姑妈家中阴暗沉闷的客厅，照耀得比阿波罗的后花园还要明媚！那股迷醉的甜香，携着窗外那些在山野绽放的金黄色花朵上微湿的气息，将二人紧紧拥抱……
杰森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从未有过像此时一样的干渴，好像自己在埃及沙漠中被掩埋了一万年似的。他迫不及待地抓起酒杯，将满满一杯来自大自然的奇妙馈赠尽数倾倒进了胃中，然后急忙抱起酒壶再次满上，一旁的弗雷泽也将瞬间被清空的杯子递了过来。
三杯急酒下肚后，杰森看着弗雷泽，弗雷泽也看着杰森，两人同时露出了微醺的浅笑，连打出的酒嗝都充满了蜂蜜的甜味。于是这才开始小口嘬饮，并用小刀从桌上的面包上切下一些小片塞入口中。
两人自顾自饮着美酒，完全放松下来。过了没多久，三个女人从楼上走了下来。米娅眼眶红红的，明显是刚刚哭过，杰森知道她们一定是谈起了女孩惨遭不幸的父母。
她换了一件看起来根本不适合这个年纪的青灰色女服，不过还算合体。伊达姑妈挽着她的臂膀，轻抚着后背，也是一脸哀容。看见两人埋头吃喝的样子，米娅的姑妈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低声对女仆吩咐了几句，朝厨房走去。
米娅走过来坐在了餐桌对面，轻声说：“对不起，刚才光顾着和姑妈说话，忘了招待二位。伊达姑妈觉得很内疚，和海伦一起去厨房准备午餐去了，希望你们不要责怪。”
“没必要道歉，我们感觉好得不能再好啦！”弗雷泽笑眯眯地对着姑娘傻乐。
米娅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蜜酒味道虽然甜美，后劲可大。你们就这样空腹豪饮，小心没到午餐上桌，就醉得走不动路哟！”
这句话让杰森心头一惊，这才想起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举止奇怪的男人。只怪那蜜酒的色泽和香味太过吸引人，让他忘记了发生在米娅身上的这次灾祸还远远不能称得上已经结束。他站起来对米娅说：“你说的对，我得出去醒醒酒。”说罢走出了大门。
适才一阵急饮让杰森浑身出了细汗，此时被外面的微风一吹，顿时感觉清醒了许多。于是他信步闲游，走过一间间民居和作坊，经过一个个忙碌的人身旁，最后来到了镇子边上，眺望着山坡上延伸到天际的金黄花海。
“唉……”
在这左右无人之地，他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刚才那金黄色酒浆飞流直下的模样，让他不禁思念起了远在夏比镇的琴娜。
记得有一次在无人的溪边，他的心上人解开丝绦，垂下那一抹金色卷曲的秀发，捧起溪水细细地漂洗。当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山，而杰森却感觉似乎有另一个太阳正在照耀着他，浑身暖洋洋的。她那秀发，正如酒浆一样，舞动着想要流入溪水中……
要是她站在这个地方，和这里的花朵同样金光耀眼，那该是怎样一番美景！当初自己究竟是因为怎样的鬼迷心窍，竟然在最后离别的时分，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会为这件事恨我一辈子么？我那时毅然地选择离开那个地方，究竟是对是错？
一个个念头在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他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花丛，到最后满眼都是金黄，再也没了别的色彩。
“很美，对么？”有人在杰森身后轻轻说着，那是米娅的声音，将他从自己的世界中唤到了现实。
“从我记事起，每年一到春季，父母都会带我来这里度假。”米娅没有等待杰森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特别不喜欢这里，总是害怕被蜜蜂蛰到，所以每次都躲在姑妈的卧室里，只敢从窗户上眺望一下远方。”
“直到现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感觉这里是如此的美丽，宁静，祥和……”
杰森叹了口气，将心中因米娅的打扰而产生的不快轻轻挥去。他有他的心事，她也有她的哀愁。但毕竟这姑娘刚刚经历了丧亲之痛，这是在对自己倾述以寻求安慰。
于是他看似随意地找了个话题说：“你的姑父，他……是个怎样的人？”
“干嘛这样吞吞吐吐，我明白你的意思。”米娅答道，“无论谁第一眼见到他，都会觉得别扭。可他以前并不这样，而是……经历了一些事情……”
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觉得在这艰难时刻谈论另一件悲伤的事情只会让心头雪上加霜。杰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说道：“啊，我又觉得口渴啦，让我们回去再喝一杯甜美的蜜酒吧！”
“不用你岔开话题！”米娅突然情绪爆发了出来，“听我说完！”
杰森平静地看着米娅，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当一名聆听者。
米娅深吸一口气，激动的神情稍稍褪去，说道：“我的姑父，他曾是一个英雄，一个传奇，一个真正高尚的骑士。他恪守八大美德，并且战功累累。巴尔领主大人为了奖励他的战功，才让我的姑妈嫁给了他。而那之后没过几年，他的敌人用阴谋陷害了他，没人知道他真正经历了什么，因为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倒在七个敌人的尸体上，头部和小腿都受了重伤，长剑断裂成了三截，在昏迷中仍然紧握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也就是你看见他柱着的那根拐杖。”
“他和姑妈的两个孩子，我未曾谋面过的两个哥哥，都被卑鄙的敌人害死了。而姑父他虽然捡回了性命，却没能保住他的腿，再也不能战斗了。他的面容僵硬，反应迟缓，目光中依旧残留着那场厮杀中逼视敌人的杀气。领主为了照顾他，安排他做了这里的镇长。”
“小的时候我很怕他，怕他盯着我的那种目光，一看到他我就会吓得躲在妈妈的身后去，于是他也很少主动接近我。可那么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每次当我不经意望向他的时候，他都会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我……”
“想想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后，在脸部肌肉已经瘫痪的情况下，仍试图对我微笑。我常常听到他对伊达姑妈说出诸如‘小心’，‘爱你’，‘多吃’这样温暖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