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死魂灵(12)
第12章死魂灵(12)
“那是个骗子!”索巴克维奇冷冷地说,“他骗了你,出卖了你,还会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哩!我很清楚他们这些人:全是些骗子;全市都是这样:骗子骑在骗子的身上,还用骗子来赶。全是些出卖基督的坏蛋。这里只有一个正经人:检察长。可这家伙真的是一头蠢猪。”听完这些歌功颂德的评论——尽管简短了一些,乞乞科夫明白:其他官员也不用再提了;他也终于想起来:索巴克维奇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好话。
“怎么样了,亲爱的,去吃饭吧。”夫人对索巴克维奇说。
索巴克维奇说了个“请!”之后,主客们走到一张放着冷拼的小桌旁,照例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点儿冷食,——冷食同博大的俄国各地的城乡一样,就是各种盐渍的开胃的东西。接着,大家就一起走向餐厅。女主人走在最前头,像一只在水上浮游的优雅的母鹅。餐厅那窄小的餐桌上摆了四份餐具。第四个位置上的女士很快就出现了,很难判断出她是什么人: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还是管家婆,还是寄居的普通食客;她大约三十岁上下,没有戴包发帽,包着花头巾。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是作为独立体而存在的,他们总是作为无关大局的斑点攀附在其他实体上。她们总是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头总是保持着同样的静止的姿态,让你简直要把她们当成屋里的摆设了,你会猜测,是否她们的嘴生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只要一到使女室或者贮藏室,她们就会判若两人!
“亲爱的,今天的汤很好!”索巴克维奇说,他喝了口菜汤,从盘里拿了一个杂馅包子——这是配汤的名菜,是在羊肚儿里楦上荞麦饭、牛脑子和蘑菇茎做的。“这样的包子,”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您在市里根本吃不到,天知道他们会往里塞什么!”
“可是省长府邸的饭菜也不错呀。”乞乞科夫说。
“您知道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吗?您要知道了就不会吃啦。”
“怎样做的我不知道,也不好随口来说,但是那猪排和炖鱼都挺好的。”
“您错了。我可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会买些什么东西。那个坏蛋厨子,跟法国人学的,他在市场上买到一只公猫,剥了皮,就送到桌上冒充兔子。”
“哎呀!你怎么说这么恶心的事。”索巴克维奇太太说。
“不说怎么办呢,亲爱的,他们是这么做的啊;这不能怨我,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呀。不管什么破烂,要是在咱们家,阿库利卡早就扔到——请原谅——扔到泔水桶里了,但是他们却会拿它做汤!往汤里放!放到汤里去!”
“你在吃饭时总爱讲这类恶心的事儿!”索巴克维奇太太又指摘了一句。
“亲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索巴克维奇说,“这又不是我干的,但我要跟你说:我决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青蛙就是被用糖包起来,我也不会放进嘴里,牡蛎我也不吃:我知道牡蛎像什么。吃点儿羊肉吧,”他又转身对乞乞科夫说,“这是羊肋配米饭,不是城里老爷们厨房里做的那种羊肉,他们的肉在市场上放了四五天了!这都是德国和法国的博士们想出来的:为了这个,我真想把他们全弄死!他们想的什么饮食疗法,要用挨饿吃不饱的办法来治病!他们德国人瘦弱,可以不吃东西,他们就认为俄国人的胃也受得了!不,他们全是无稽之谈,全是……”说到这里,索巴克维奇气愤地晃了一下脑袋,“他们讲着文明、文明,但是这种文明——呸!——真想换个别的词,但是吃饭时说起来不合适宜。我家里不会这样的。我要是想吃猪肉——就来整头猪;要吃羊肉,就来只全羊;吃鹅,就把鹅全端上来!我宁可只吃两样菜,但要吃得满足。”索巴克维奇的行动证实了自己的话:他把大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盘子里,吃了个精光,还把每块骨头都吸了一遍。
“这家伙看来倒挺会吃。”乞乞科夫想。
“我家里不这样,”索巴克维奇擦着油手说,“我家里不这样,我不像普柳什金:有八百个农奴,吃的还不如我家的牲口!”
乞乞科夫问道:“这普柳什金是什么人?”
“是个混蛋,”索巴克维奇说,“小气得难以置信。监狱里带重铐的犯人也比他强:人全让他给饿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急忙接过话说,“您是说他家死了很多的农奴吗?”
“大批大批地,跟死苍蝇一样。”
“真像死苍蝇似的?那他住得离您这里多远呢?”
“五里地。”
乞乞科夫不由重复了一声:“五里地!”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激动的心跳。“那么从您这里出去,是往右拐呢还是往左拐呢?”
索巴克维奇说:“我劝您别打听怎么去这条老狗家了!到任何一个下流的地方去,都比去他家能得到谅解。”
“不是的,我不过是打听一下,想了解一下各地的情况。”乞乞科夫答道。
羊肋之后,奶渣饼端了上来,每个都要比盘子大很多;不久又上了像小牛犊一样的大火鸡,里面塞满了各种馅:鸡蛋啦、大米啦、猪肝啦,还有各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都塞在火鸡的肚子里。午餐终于结束。离开餐桌的时候,乞乞科夫觉得自己的体重大概比进来的时候增加了一磅多。回到客厅,客厅里又摆上了一小碟果酱,不是梨酱,不是李子酱,也不是什么野果酱,但主客们都没有动它。女主人去往别的小碟里放果酱去了。趁她出去,乞乞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维奇说正事,大吃了一顿的索巴克维奇,嘴里咕噜着,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他躺在圈椅上,手一会儿在胸前划十字,一会儿捂着嘴。乞乞科夫说:“我想同您谈一件小事。”
“又拿来一碟儿蜜糖!”女主人端着进来一个小碟儿说,“蜜糖煮萝卜!”
索巴克维奇回答说:“我们等会儿再吃!你先回去吧,我要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脱掉燕尾服,稍稍歇息一下!”
女主人又要让人送鸭绒被子和枕头来,男主人说:“不用啦,我们坐圈椅里就可以了。”
女主人终于走了。索巴克维奇把头低下,准备细听事情的内容。乞乞科夫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兜了个大圈子,先讲了一下整个俄国的概况,大肆赞扬了它的辽阔广大,甚至比古代的罗马帝国还要辽阔,简直让外国人惊讶不已……索巴克维奇一直低着头。乞乞科夫接着说到,这个国家的光荣是举世难觅的,但是根据这个国家现在的规定,那些已经结束了生存的农奴,在新的农奴普查之前,仍然和活着的农奴一样计算,为了不让大量琐碎无用的手续增加官署的负担,不让本已复杂异常的国家机构更加复杂……索巴克维奇仍在低着头听着。乞乞科夫继续说着,虽然这样的措施是对的,但由于要像替活农奴那样为他们纳税,这会让许多农奴主背负上沉重的负担,他个人为索巴克维奇承担这过于沉重的负担表达敬意。在这里,乞乞科夫表述得特别小心:他没有把死农奴说成死农奴,只是说成不复存在的农奴。
索巴克维奇仍然低着头听着,脸上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其他的表情。好像这个身体里并没有灵魂,也就是说,他的灵魂根本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像民间传说里那个老而不死、为富不仁的干瘪老头子似的,把灵魂埋进了大山里,还在上边罩了一层厚厚的外壳,因此不管灵魂之中如何翻腾,看起来却毫无波动的痕迹。
“怎么样?……”乞乞科夫说完,揣着急迫的心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您想要死农奴?”索巴克维奇问道,他的语气平淡,毫无惊奇的感觉,仿佛说的是粮食一样。
“是的,”乞乞科夫答道,为了表达得隐晦些,他加了一句,“不复存在的农奴。”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索巴克维奇说。
“既然有,那您无疑……很愿意摆脱他们了?”
“请原谅,我愿意卖。”索巴克维奇说着略微抬起了头,大概他已经看到买主在这里是有利可图的。
乞乞科夫心想:“妈的,这家伙还没等我张嘴就先说要卖!”于是张口问道:“比方说,卖多少钱呢,对这种东西,说金钱……好像有点少见哩……”
“不跟您撒谎,一百卢布一个吧!”索巴克维奇说。
“一百一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张大了嘴,搞不懂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索巴克维奇那粗笨的舌头表达不清,把一个数字说成了另一个数字。
“怎么,难道你觉得贵吗?”索巴克维奇问道,“您打算给什么价呢?”
“我给个价!我们大概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忘了说的是什么东西了。要不就是搞错了,说实话,我觉得一个八十戈比,就是最高的价格啦!”
“八十戈比——这算什么!”
“在我看来,我想,不会多出去了。”
“可我这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是您也得说,这些并不是活人哪。”
“您觉得,你能找到一个傻瓜几个戈比就把一个注册农奴卖给您吗?”
“只是:您为什么要说他们是注册农奴呢?这些农奴已经死啦,留下的不过是个空虚的名字罢了。但是为了不多费口舌,每个我给一个半卢布,再多就不行了。”
“这样的价钱您怎么能说得出来!要买就给个价钱吧!”
“办不到啊,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办不到啊:请相信我,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乞乞科夫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还是又加了半个卢布。
“您何必这样吝啬呢?”索巴克维奇说,“我这确实不贵!别人肯定会骗您,卖给您一些废物;我卖给您的就像又大又好的核桃,个个都是好货:不是健壮的庄稼汉就是有真手艺的人。您再想一下,就说马车匠米赫耶夫吧!他专做弹簧马车从来不做其他的马车。他做的可牢靠啦,不像莫斯科做的用一个小时就会坏,他自己又能钉又能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