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二三往事(2)
第26章二三往事(2)
“你醒了么?”鱼和尚恰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陆渐奇道:“武功?”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需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无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不幸得很,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与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了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于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为何如此固执。至于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联翩,沉浸于想象,忽听鱼和尚说道:“孩子,你想什么?”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转过身来,默默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支吾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叹道:“这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说道:“风后败北以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可是全都输了。她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什么叫隐脉?”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是‘三脉七轮’。名称不同,但大体相通,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以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就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如果没人发现,风后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鱼和尚道:“这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的师母发现的。她的师母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那位大算家听说以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儿,不觉心子狂跳,呼吸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忽听鱼和尚续道:“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师母,就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巧生一计,约他一同参详‘隐’脉。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他,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子,记载下来,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后来呢?”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以后,镜天、风后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法子,不想还是如此结果。他想了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可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时步履沉滞,不复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完足,三两步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鱼和尚笑了笑:“和尚年纪大了,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忽觉毛骨悚然,这种怪异感觉,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冲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起,两人早先的立足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鱼和尚忽地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
耳听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响,绕过一片翠绿的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的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失声叫道:“大师,你怎么……”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起,慌忙双手触地,灵觉蔓延开去,发现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来,行将逼近,忽又分做左右两队。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
来人虽快,陆渐更快,他迎着刀锋向后撞出,忍者刀未劈下,眼前的敌人忽然失去踪影,只一愣,胸口挨了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掉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长刀齐柄而没,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地面动了一下,土壤分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砰地扑在地上,后心露出一截刀柄。
陆渐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潜水只是平常,一旦入水,就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急欲了结对手,腾出手来摸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的情景了如指掌,一觉出那人意图,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着疼痛,又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在那人全身上下乱摸,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对手身上。直刺到第七下,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的兵器,全都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了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仔细一瞧,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至于水中那人,想必就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忽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抚着他的头叹道:“好孩子,别哭。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了。”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就能知觉水下的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说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双目泛红,忙又摆手笑道,“你别担心,和尚说笑罢了,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吗?”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间,义军蜂起,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的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千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没有好些的义军吗?”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叫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了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吗?”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忘记了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捐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还制造了许多可怕的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龌龊。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再次落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问道:“那位大算家么?”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典籍。”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鱼和尚笑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跟那年轻人一比,可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足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合并起来,‘梁思禽’三字就是他的名字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鱼和尚点头道:“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残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太坏,被东岛群雄所包围,四面受敌,形势十分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