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金刚怒目(2)
第22章金刚怒目(2)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自树丛中钻出,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她事到临头,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乏力,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惊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来了?”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又问:“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照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千神宗勾结的小子吗?”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千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千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乘。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问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田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鹫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么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总觉得那人是在装瞎,不但能下棋,而且棋术很高,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间,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入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千神宗,心中又骇异,又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说:“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倒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皱,将他扶起,渡入真气。他真气一旦入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陆渐不由一呆,阿市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道:“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陆渐道:“爷爷从小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决不做倭人的官儿。”说到最后两句,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头偷看信长,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了!”
织田信长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么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以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无不变色,阿市绝色罕见,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竟被陆渐夺魁。一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均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的嘴里。”
阿市羞喜交集,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不答应么,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命案。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的家世天差地别,但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千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唯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阿市,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又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骂:“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又听他涩声说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句,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摔倒在地。天幸侍女及时扶住,她隐隐听陆渐支吾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的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忽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的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悠悠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国主乃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也不易,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就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也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的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了这些话,心中的歉疚便少了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地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说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佐久间冷笑道:“你们这些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俯首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买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的,我哪会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得很,”宁不空笑了笑,“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狠啐了一口。
宁不空笑了笑,徐徐起身念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唯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乃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但听宁不空冷冷说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的确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了。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那样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耻辱。”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意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出,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满,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光,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漫步而出。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吧?”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千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千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安然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他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叹了口气,“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不告诉我实话,就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
宁不空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双耳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眼前金星乱迸,渐渐化为一片白光。突然间,只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不已。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