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龙困浅滩(2)
第41章龙困浅滩(2)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谷缜笑容一敛,淡淡说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便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谷缜摇头道:“双得,你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手上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讥笑过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哈哈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微微笑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定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老者呵呵笑道,“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可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爷爷运气好,就在这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风声了。”
说话间,从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手杖。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座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黄发老者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双眉陡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呵呵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混浊老眼精光一转,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身。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你若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道:“你小时候的事吗?听听也好。”赢万城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下来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跟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剑从武。而这位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奶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那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的面肌抽搐一下,神色间十分痛心,悻悻道:“你爹赢了。”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谷缜淡淡说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的小孩都是一手抓周,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因为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了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出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谷缜嘻嘻一笑,“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叫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会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仔细打量,忽而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现如今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杀你呢?”谷缜笑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黄金万两,明珠十斛,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的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那就是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
“有这种宝贝?”谷缜笑了笑,“我可没听说过!”
“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地贯穿五寸木板,“没有那财神指环,凭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赢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过来。谷缜的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势如雷电交击,陆渐身周一冷,身子绷紧起来。
突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气氛缓和下来。只听他悠然说道:“赢爷爷,你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赢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哈哈,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
“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赢万城两眼一翻:“赌什么?”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
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鱼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鱼钩?这跟射覆有什么关系?”谷缜笑而不语,赢万城心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又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说道:“乖孙子,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赢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道:“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道:“我怎么使诈?”赢万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他一指陆渐,“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而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赢爷爷说得有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沉默时许,只得说:“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忽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皱眉,再瞧陆渐,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赢万城狠狠瞪他,也不揭碗,阴森一笑,漫不经意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说罢,取出一枚铜钱,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
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赢爷爷藏在哪儿就行了。”
赢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觉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铜钱消失。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出,又经楼板传到赢万城足下,眨眼间,觉出半枚铜钱贴着赢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忽地钻入他左脚的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赢万城长眉一扬,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做什么?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鱼钩了。敢情乖孙子你这鱼饵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个小子。呵,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地刺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赢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的“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奔涌而来。
赢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只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纵身后跃,这才消去了“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一转念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劫奴?”